越过时光的山野的散文

时间:2021-06-22 12:55:05 散文 我要投稿

越过时光的山野的散文

  一、凝望

越过时光的山野的散文

  我常常深深地感觉到,在遥远的,或者说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如深邃的湖泊,如厚重的山丘,像我一样,在深情地、迷惘地久久凝望。

  我是喜欢凝望。

  从小就喜欢。或许因为身边的物事,太熟悉了,起码表面如此,也许只是由于习惯,而变得麻木,熟视无睹了,我反而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久久地忘我地凝望。有时候,连自己都并不清楚,究竟在凝望什么,又望见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喜欢这样。

  乡村本来是宁静的,散漫的,一切都自由自在地生息着,像藤蔓爬上墙头的倭瓜,探出头,拳头大的倭瓜吊在墙外,随风摇晃,却掉不下来。爬山虎的喇叭花,攀在倭瓜上,迎着朝阳开放,叫蚂蚱的脆鸣,仿佛喇叭花吹出的曲子,优美动听。这样的季节,我喜欢悄悄爬上窑顶,坐在高高的烟囱后,隐蔽着,读一会儿书,最好是喜欢的闲书,然后,从枝蔓伸到窑顶的杏树上摘一片绿叶,书签一样卡在书页间,合上,由近而远,静静地凝望。天空中雪白的飘逸的云朵,倒浮在湛蓝的天海上,很像一只纯真的眼睛,凝注着苍茫的大地。我就想,那云朵后边,是不是真有一只眼睛,瓦蓝的眼睛,在遥遥注目着绿色的田园,以及隐蔽在原野树木中的村庄。看不见的星辰,和有时只剩下苍白的月影,是不是疲倦了,熟睡了,养精蓄锐,等待大梦初醒,向太阳接班呢。曦和,驾车,扶桑,建木,古老的神话,在我幼小的脑海忽儿生动起来。我想象不出大海的浩瀚苍茫,更想象不出海市蜃楼般的仙岛,在漂浮中不会沉没。凝望中的思绪,无边无际,雾一样弥漫着。当黑暗弥合来,一切都小了起来,收缩在一个黑色的网袋里,轻轻一提,口子缩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了。身边的炊烟袅袅升腾,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木材味。

  大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坐在高高的南梁上,土堆下是淹没多年的老村落,也许我坐的上边,就是高耸的烟囱,凝望藏青色的远山,远山下如练飘动的桑干河。身后是丘陵起伏的田野,村庄像大地的骨节,隐现在林木的衣袂里,随风起伏。高耸的山峦挡住阳光,也遮住我的视线,无论如何努力遥望,久久凝视,我还是看不见大山那边,是连绵的大山,还是亦如我身边的村庄,或是梦一样遥远而又繁华的闹市,车轮似地转动着,令人玄晕。极目远眺,我寻找梦中山巅的古庙,寻找山腰绵延的发白的羊肠小道。然而,一片褐青,阴云一样,凝伫在天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坡崖下,滚滚东逝的流水,在轰鸣中不停地流淌。凝望久了,轰鸣声渐渐隐去,河流如一条银蛇,在缓缓地蠕动,直到无声无息。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和静伏在河岸上的卵石没有两样。

  从阳光明媚的午后,凝望到夕阳西下,沉入夜幕,才收回目光,依依不舍地走回村庄。晚饭后,又仰望天穹,凝望久久不动的银河,凝望游离于河外闪闪烁烁的星星。

  乡野的凝望,和乡野的时光一样,散漫,自由,流淌。

  后来,离开乡村,整天钻在书本里,蛹一样地蛰伏着,蜗居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常头昏脑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更没有合适的地方凝望了。偶尔疲倦到极致,走神了,也只是凝视着座前同学的后脑勺,黑头发,深燕窝,如凝视一座雕像的背影,思维浆糊一样,粘粘的,不再流动。那时,真的很怀念乡野凝望的日子。

  那段岁月,像我捡拾的一块石头,封尘在书柜里,是有故事,包蕴在里边,但却从来不愿打开。只是搁置在那里,漫随流逝的岁月,凝固,封尘,不再提起。

  直到参加工作,来到历史悠久,且著名的北岳恒山脚下,有了闲情,我才又延续起儿时的凝望。不过,时过景迁,再也没有儿时那种心境,河水般地快乐流淌,哗哗啦啦,无忧无虑,飘飘忽忽的凝望了。遥远的北岳,其实并不遥远,不过十几里地,凝望中忽儿沉重起来,岁月使然,或许积淀了太多的历史,封存了太多的传说,每一个都是沉甸甸的,这恒久不变的大山,才会分外沉重起来,重压下才会诞生愚公移山的新神话。我喜欢阴雨天气,站在窗前,眺望高耸入云、天山相连的山峦。灰茫茫的山峦,刀削斧劈过一般,奇形怪状地耸立着,刺破天穹,云翳都变了形,随山势缭绕起落。据说山上有许多古迹,负载着千万年的传说。然而,不要说阴雨天,就是晴朗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是山峦更青翠一些。雨后的主峰翠屏山,是染上了欲滴的绿意,如一位绿衣少女,有了锁不住的青春活力,但依然像一樽雕像,久久地伫立着,风流过,纹丝不动。

  凝望中,我想,曾经流淌的生活,一旦成为历史,就像流逝的时光一样,只存在于记忆深处,或者像穿过的服饰,一旦离开舞台,锁在柜里,就成为昨日的黄花了。只有不动的山峦,依旧沉默着,巍峨着,凝视着流淌的过往。

  这凝望,虽沉重,有时却很激越,仿佛越过山峦的风,冲出山谷,近了起来,鼓荡起我的衣衫裤角,卷起我的长发,从心底涌起的诗意,风一样膨胀着,淹没了自我。

  说实话,这凝望,也是我喜欢的。

  后来,离开那座古老而时轮缓慢的县城,很少像那时一样醉酒,像那时一样深情凝望了,热情仿佛退潮一样,平静如斯。我几乎忘去了北岳的风,是怎样从身边呼啸而过。在这座温暖的古老的曾经的王城定居下来,春夏秋冬,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温暖着,昏沉着,睡去,很少有梦。站在窗前凝望,远远近近,还是一样的窗户,木然,无光,死水一般。我常常闭上眼,心静时,下了楼,沿着马路,伸手划着垂柳,毫无目的地走去,灯红酒绿,从眼前闪过,消失在脑海深处。城市的一切,都像刀子切割的蛋糕,四四方方,齐齐整整,看久了,甚至没有了幻想,连本能也麻木了。

  爬上楼顶,我甚至想象过攀上水塔尖,试图眺望。然而,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林立的楼群,还是楼群林立。踮起脚尖,依然望不见五周山的山巅峰峦,更不用说辉煌宏伟的云冈石窟了。透过起伏的建筑物,我一直在寻找,北魏王朝通往石窟的石板路,那怕是荒芜人烟、杂草孽生的石板路,仔细啼听王公大臣的阵阵脚音,没有一丝蛛丝马迹,早深埋在城市的建筑下了。唯有精雕细刻近八十年的石窟,在风吹雨打,煤尘烟垢中,依然不屈地存在着,剥蚀着。过去的记忆,掩埋在尘土中,封存在记忆里了。王朝的记忆,随着王朝的消失,风一样流去,只有风吹不动的石头,还存在着,记忆便深隐在石头里,连同王朝的历史,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破译了。我不止一次站在石窟前,大佛下,久久地凝望着,除了惊叹绝世的辉煌,真的看不见来龙去脉,想象不出庞大的皇家马队车辇,在春祭秋祭中浩浩荡荡的来来去去,更想象不出那盛典的奢华。或许,像婴儿的微笑,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幼稚的人们愈加幼稚,总是自作聪明,胡思乱想自造一些所谓的深刻和意义。

  曾经有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云冈石窟被泥土掩埋,直到北魏时,有一个羊倌在山丘上放牧时,听到地下传出的渺渺佛音,抽了几鞭,泥土脱落,大佛才重见天日,露出庐山真面貌的。这传说看似荒诞,其实并非空穴来风。我看见,城市的'繁华正在向田野四周漫延,包围,古老的云冈会不会被繁华掩埋,失去最初的稚拙和纯真,蒙上一层轻纱,失去本来的面目呢?

  干涸的河床,干裂的石头,在繁华的城市边缘,孤独地存在着,来来去去的游客,听不懂风吹草动一样,依然听不懂石窟里大佛无言的诉说。

  我伫立着,久久凝望着。思绪凝固了,像凝固的石头一样,不再流淌。仿佛看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时光如我一样凝固了。我感觉,仿佛有一只眼睛,不是大佛的眼睛,在更遥远的地方,湖泊如眼睛一样,丘陵如眼睛一样,在凝视着在凝望的我。

  二、触摸

  触摸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亲切,纯真。

  我们一直有一种误解,起码我是这样认为过,触摸是属于黑暗中的,像盲人摸象、瞎子摸骨看命。却不知,阳光下更需要触摸,才更有真实感、通透感,思维或思想才会温暖厚重起来。

  站在辽阔的乡间田野,我舒伸长臂,尽情地触摸着,感受着,踏实得不仅仅是脚下,连灵魂都充满了气,飘起来,气球一样摩挲天空,摩擦着风。此时,我就想,空气便是大地的触手,升腾着,流淌着,不停地触摸浩瀚的天空;雨便是天空的触须,游丝如线,在蔚蓝高远的天边,摇控着,通过颤动的触须,触摸着大地的肌体。而风起云涌,风的触手,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到,随意地触摸着天空大地、天地间的万物。这情景很宏大,也很壮观,在触摸中用天地独有的语言,交流着彼此的感受和最深情的问候,甚至有许多我们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的秘密。天地感应,风雷相荡,山泽互通,息息相关,是古老的思想,太过遥远,大概发端于神话时代,于是,我们便有了许多误解,将这最伟大的触摸看作最幼稚的神话了。

  想当然是人类的通病,在自制的桎梏里裹足不前,徘徊着,还自以为是。远不如真正的触摸,离实际更近。

  这样说,似乎很虚玄,亦如古老的中医好脉,又叫捉脉,说白了就是捉摸,手指触摸着手腕,感觉腕里的血脉,从解解剖学意义上视为虚无的脉象,判断出真实存在的五肝六脏的病灶,其触摸的医疗医理,千百年里,很难使人信服,但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

  然而,在乡村,我却看到许多有趣的触摸,很真实,也发人深省,虽然这触摸,在乡人的眼里,司空见惯,最平常不过。村中的水坑,生长着一种水螅,在黑暗的水里,甚至淤泥中,全靠唇边的细丝,手指一样的细丝,来感觉,来捕食,这叫触手的东西,相当灵敏。常常我们的脚板刚踏住淤泥,水螅就感觉到了,穿透肌肤,准确地钉进血管里,吸食我们的鲜血,其麻利娴熟程度,远远胜于最优秀的高护。就是在田野,许多飞窜的昆虫,腹眼并不起多大作用,主要靠头上的丝状物,叫触须的来感知外来的物事,在触摸中生存的。这些微小的动物,却有着最原始的本能和本领,保留了最原始的器官,一直靠最原始的触摸生存着,触须、触手,具有比人类的手脚更单纯的作用,愈加灵敏,应用自如。像蚂蚱、扁担、秋铃,还有一种叫天狗的,全靠触摸生活,眼睛干大不亮。

  其实,乡村的人们,更喜欢、更相信触摸的真实。人们不大相信衣冠楚楚戴眼镜者的夸夸其谈,听着,将信将疑,最后一个问句“是吗”,全否定了;却分外相信一个拖拖塌塌瞎子的摸骨,福贵贫贱前程,尽在一摸之中,甚至摸得见祖宗八辈的骨头码,是贵,是贱,所谓摸了妈妈的脚后跟,知道女儿的八二福。这触摸,让乡人几代人痴迷不已。老年人们尤其喜欢触摸,没事时,走走站站,手里来回触摸了个核桃,日久年深,黄色的核桃变得血红,闪着深红的血光,很有灵性。杏木手杖,拄的多年,柄头触摸的溜光可鉴,蕴涵了岁月的灵气,舍不得扔掉,若换根新的,连路都找不到了,心里疙疙瘩瘩,总感到不踏实。见到多年离家在外回来的儿孙,看不够,就唤到身边,伸出粗糙如树皮一样的老手,在孩子脸上身上,一遍遍地触摸着,才感到真实,温暖,一种从未有过,或者说久违的幸福感,便在双方身上流淌起来。

  以前,看到我爷爷捧起田地的泥土,来回触摸,或站在院外屋后,伸手触摸由绿变黄的苍苔,像触摸婴儿的肌肤,我并不理解这种情感,以为很可笑。直到有一天,外出求学,将要离开,或许永远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才凝重起来,原本熟悉的一切,忽儿陌生起来,遥远起来,似乎飘离了身边,虽然依旧伸手可触。我久久地流连在碾房、耳窑、场面,甚至从小玩土的崖头边,凝视着,终于伸出手,有种不伸手触摸无以表达情感的冲动,摸着滑腻的崖头油土,摸着墙壁上柔软的苔鲜,甚至摸着斑斑剥剥的街门,门口溜光的大青石,不禁怆然泪下,今日一别,何时再相见?

  这触摸是发自内心的指令,一切是在潮润的心情下完成的,空荡荡的心扉,忽儿堵满故乡的物事,树木,石头,甚至浮光掠影。在瞬间的触摸里,十几年里并不在意的物事,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鲜活起来,永久地储藏在记忆深处,随时呼之欲出。从那一刻起,我懂得了真正的触摸,虽然还上升不到我爷爷那个层面。临别的那一刻,我伸出手,触摸着老奶奶榆树皮般的老手,她笑了,眼角禽满泪花。

  走进城市,有些玄晕,天地为之一新,楼宇鳞次栉比,却感到无处触摸。伸出的手,又茫然地缩回,不知摸向哪里,似乎一切都不属于自己,那怕在触摸的片刻,也不属于。冰冷的物体,很近也很远,毫无感觉。不像在乡村,任你随意触摸,一草一木,也是那么亲切。秋风吹来,随便伸手,摸住麦穗,掐下来,揉一揉,拿在眼前一吹,麦芒飘去,剩下饱满的麦粒,放进嘴里嚼着,一股清新的麦香包围着你,连你也成了麦粒。然而,站在城市宽敞的马路上,依然感到很窄逼,很拥挤,人流如织,车流如织,仰望,低头,什么都摸不见,拦不住,空荡荡,轻飘飘的,像广场上的风筝,飞的再高,似乎离天穹也很远。

  站在乡村的土地上,蓝天,大地,舒伸长臂,似乎一切都摸得见,垂手可得。甚至通过手脚的触摸,能真切地感觉到云彩的飘逸,感觉到大地深处的律动。我曾经不止一次,冲出人造的围城,放飞自我,放飞灵魂,来到空旷的野地,随意走近一座古老的村庄,触摸着粘满泥土的石头墙,触摸着墙缝间潮润的苍苔,到官井边,坐在光溜的井台上,背靠轳辘竖杆,抱着巴斗,或握住半个葫芦瓢,咕嘟咕嘟地喝一气井拔凉水,顿时心清气爽,浮躁尽去。有时一个人跑上荒凉的火山丘,坐在烧得蓝色或禇红的浮石块上,静静地触摸轻飘飘、凉莹莹的火山丘,感受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前喷发时的炽热。有时,离地底仿佛很近,似乎感觉到了炽烈奔突的岩浆,滚水一样在血管里奔流,热血沸腾。

  我感到,美的东西,光凝望是不够的,必须触摸,像苍茫的天空辽阔的大地,虽然我们无法伸手触摸到,但却可以用目光触摸,用深情而深邃的目光,甚至用灵魂触摸。这些东西,尽管触摸不到,但在触摸的意念里,却很近,很近。有一年,华严寺展出千年契丹女尸,随展的有一把陪葬女尸的玉刀,摆放在透明的展柜里,我久久地凝伫着,无法用手,却用意识触摸着那晶莹通透翠绿欲滴的玉刀。思绪忽儿遥远起来,仿佛回归到那个消逝了的契丹时代,听到复活了的女尸银铃般的笑声,感觉到了玉刀温润的锋利,吹毛立断。那种触摸,真是无以言传,却终身受益。

  此时,我才理解了古中医的号脉,以及虚玄的脉诀,那是一种最纯真的触摸,在触摸中感觉着一种生命的律动。也许,世上没有触摸不到的东西,包括灵魂,倘若用灵魂触摸的话,世界无遮无拦,一样通透。

  三、幽思

  无论如何,总有许多凝视不见,也无法触摸的东西。譬如灵魂、时光,还有过往。

  唐人陈子昂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将亘古的幽思,用诗意推向了极致。这种穿透古今的感觉,不仅仅伟大的诗人有,像我,也有幽思,虽然这幽思更微小一些,更式微一些,的确有些微不足道也。我养了一小盆花,是自己点籽种下的,发了芽,吐露出两个小瓣,我惊喜,久久地凝视着,却不敢触摸这可爱而脆弱的生命。忽儿,朦朦胧胧地,如烟似雾里,却又是那么清晰,我看见,那花枝拔节似地猛长,吐出四片嫩叶,迅速地舒展了,露出绿茵茵的笑意。恍然若梦,我摇摇头,还醒着。这幽思确确实实存在过,尽管是瞬间的事情,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奇怪的是,几个月后,我发现,幼芽长成了一如我幽思中所见,不仅花瓣数目相同,生长的位置也一模一样,连那色泽的感觉也丝毫不差。

  我讶然。

  这样的幽思,不仅仅一次,常常出现。只不过,在幽思后的瞬间,往往忽略了,因为并不存在,也不在意。只有发生了,成为现实的瞬间,储存在记忆深处的幽思,瞬息被唤回,并确信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闪现过,尽管有时不过是惊魂一瞥。那一年,我明明看见邻里的烟囱冒出了火烟,随之而后的是袅袅升腾的青烟。但邻里的屋门紧锁着,院子里,只有一只山羊拉直拴在脖子上的绳索,一圈一圈地转游。我的脑海忽儿闪现出遥远的一幕,红棺材,锣鼓唢呐,邻里的男主人在大出殡,可那时他还活着,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呢。我正为自己有这样的闪念而懊悔,几个月后,却亲眼目睹了邻里男主人出殡的场面,几乎和我幽思中的场景不差分毫。

  连我都奇怪,这幽思是如何产生的,又如何预存在记忆里,恍然若无,无法凝视,更无法触摸。

  眺望,回眸,的确有许多我凝望不见的东西,更不用说触摸了,往往头昏脑胀,目眦欲裂。我忙闭上眼,有许多金光闪闪,或虹红的斑点跳跃着,一会儿就沉入了长久的黑暗。一片混沌,像大瓮里的麻油,停止了流淌,无头,无尾。我感到,思维凝固了,幽思嘎然而止,甚至不如干涸的河床生动。就这样在黑暗里伫步着。总觉得,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门窗訇然洞开,光明涌进,如手电光洞透黑暗一样,有一条畅通无阻的时光隧道,就在身边,一直存在着。

  我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村外高高的南梁上,凝视着崖下的桑干河,河水哗哗啦啦不停地流去,不知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久久凝望,河水似乎并无什么变化,像一条无头无尾移动的练,白色的练,挥舞着,飘动着。春天,夏天,以及随风流逝的秋天,消逝了,似乎是瞬间的事情。我就想,时光真的就这样流去了吗,无声无息地消逝了,还是存在于我所看不见的地方,譬如记忆里,或者在记忆外,三维以外的空间存在着。像海市蜃楼,在某个特定的环境,又会重新出现,看得见,却摸不着。

  崖头梁上,我所坐的屁股下,是曾经的村庄,深深地掩埋在黄土下,被岁月遗忘了。在我爷爷的记忆里,早已一片空白了,或者说,根本没有存在过。植树时,从树坑挖出碎烂的陶片,相当古旧,不知是我哪一辈先人留下的。干硬的南梁,种下的谷黍,稀稀拉拉,种上油菜花,却疯长,黄黄绿绿,风吹起层层迭迭起伏的波浪,黄绿相间,飘逸的彩带一样。静谧中,我看见,厚厚的黄土下,不仅仅有旋转的坟丘,如地上卷起的黄色的旋风,还有断壁残垣,土板墙,崖打窑,堵塞了泉眼的枯井,井台上丢弃的赤红的陶罐,甚至还有圈里叫唤的小猪小羊,左冲右突,撞击着栅栏门。穿着粗布丝麻的先人,扎起长长的头发,出出进进,曾经或者依然在悠闲地生活着。虽然,看不见圆圆的月亮,但那亘古的清辉,并没有流逝,还在回环往复地流淌。

  后来,我买了一只汉罐,就摆在博古架上,静静地端坐着。在我们老家,把这种出土的坛坛罐罐叫冥器,摆放家中,不太吉利,但我喜欢这样的古董。汉罐是陶土的,上边还粘着一些干土,隐约有几圈黄道儿,几乎被岁月掩蔽了,可以肯定,就是放到现在也是很美的装饰,大方,简约。有两行竖写的墨字,年深日久,磨损的已经无法辩认了,甚至分不清是甲骨文,还是意符了。我一直疑心,这汉罐是我先人使用过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它的确切来源地,从看见,决定买下那一刻,就有这样的意念飘过,很真实,也很亲切。那是一个午后,天阴而无雨,灰蒙蒙的,连屋子也朦胧起来,我也有些昏昏沉沉。忽儿感觉,那汉罐在移动,从架上飘起,隐约还发出碟碟的笑声。脑海里清晰地闪现出,不久就在眼前跳跃着,一个头顶汉罐汲水的姑娘,阿娜多姿地飘向井台,汲水,定罐,那优美雅致的动作,简直和音乐中的舞蹈没有两样。我似乎真切地听见,她细碎的舞步,轻盈地踩踏在乡间的石板路上,穿过幽长的小巷,消逝在一座爬满苍苔的土板墙大院里。那时,我睁大眼睛,怔怔地,良久,才清醒过来,恍然若梦,再看架上的陶罐,似乎并没有动,但与记忆中的位置还是有小小的位移。几上的茶壶,温暖如初,热气从壶嘴涌出,烟缕一般袅袅升腾回旋。除了淡淡的碧螺春香味,似乎还有一股杏核油味,在屋里悠然飘荡。

  在瞬间,无意识的状态下,一个人是不是可以穿越古今,游离于现实之外,重访已逝的时光,或者闯入未来的时空里呢,真的不知道。或许,并不存在,不过是我们的幽思,甚至是经意或不经意的瞑想。

  我每每在幽思时,脚步不由地踏回遥远的故乡,站在黄昏中的老屋前,抚摸着斑斑剥剥的土墙上的苍苔,缝隙间的干蒿子,听着东南风漫过窗户,从麻纸破窟窿穿越的声音。虽然,老屋早已倒塌,包括村庄,也成了一片废墟,储藏在记忆深处,但这清晰的幽思,却永远存在着,温暖着,不仅仅在梦里,也在白天的幽思里,或许,还在幽思之外的空间存在着,鲜活着,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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