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的生死之欲

发布时间:2017-12-19 编辑:互联网 手机版

□书评人 贾骏

阅其书,如见其人

在已经不读诗的年代遇见一位诗人,未免心下惶恐,仿佛诗人是一面明亮的镜子,是一道来自彼岸的清澈目光,能以诗性的存在鉴出我在此岸的蝇营现状。《马尔特手记》作为诗人里尔克惟一的长篇小说,尽管非诗,却以相对晓畅的散文体,将他在此后一生的诗歌中所表达的命题,所有那些隐秘而重要的思考作了比诗句本身远为详尽的注解,包括女性,包括死亡,包括流浪。

《马尔特手记》虚构了一个丹麦青年诗人,致力于写作但默默无闻,出身贵族却自愿四处流浪。这仅套了一件单薄的虚构的外衫,不妨忽略不计,因为在精神实质、故事的源头及描述上,完全可以视为作者本人的自传。尤其当它忽略情节编织而专注于马尔特内部精神的历程,哪怕在外部生活的观察与描绘中,也被涂抹上一层观察者的强烈的精神色彩时,那就纯然是里尔克之为诗人的心灵写照了。与其说你在阅读一部小说,莫如说你闯入了里尔克亲历过的往事与精神世界。作为小说,它在情节上并不曲折动人,然而作为自传,那比其他任何一部描写里尔克的传记都更加生动而准确。阅其《马尔特手记》,如见其人。

用诗人的习惯写小说

《马尔特手记》的片断形式,固然符合诗人的写作习惯,可在一段段字里行间,分明呈现出与他那些飘忽虚渺、高居尘世之上的诗歌迥然不同的面貌。诗歌一般精妙的喻句依然比比皆是,只是这一回,诗人从天堂下落人间,他用细腻扎实的笔触给你画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乖戾的祖母,敏感的母亲,家道中落的舒林一家,甚至仆人的群像也让你真实可感,仿佛身边当真围着一群朴实愚笨而颇为势利的面孔。

在小说中,里尔克并不回避肮脏的世界,病人、穷人、怪人,俱能经由观察而爽快道来,只是在女人身上他才分出双重标准,犹如贾宝玉的判断:凡是老丑的女人,他均用现实笔触精雕细刻,而像阿贝伦娜那样的美妙女郎,则换作诗意而虚幻的调子,她们与萨福一样,被描绘成为爱而爱的女性,因执著而散发出宗教气息。可惜这样的爱并没有实际着落,诗人便以大段大段近乎讴歌的方式来书写这些女子,纵然真诚,在读者却无从感同身受。如此一来,反倒让人更喜欢那些诡谲古怪的角色,譬如马尔特的祖父母,毕竟他们更为真实,更像是活人。你也会看到,诗人的主观特质总会强烈地跃然纸上,把物化的世界,诸如一枝蜡烛、几张画像,均给添上活人的脾性。我相信,一枝胆小如鼠的蜡烛将比笃爱上帝的女性更加讨人喜欢。我也相信,如果里尔克愿意,他准能写出一部毛姆式的小说,但是用片断形式构成一个精神整体显然更合于他的诗人天性。

需要安静下来阅读的书

勾引一颗芳心,人们一直教诲你:要让她哭,让她笑。在小说的吸引力上,大略也是如此。《马尔特手记》让你在哭笑之外,得出另一点需要:让她安静。人们受书籍吸引,表现往往因书而异:阅读《达芬奇密码》,你总是紧张兴奋。两书之共同点,在于容易进入阅读状态,而《马尔特手记》则不容易。它要求你先安静下来,把喧嚣与骚动抛至九霄云外,由此你才能用安静来深入手记中的安静。这不是老奶奶晒太阳打盹时的安静,这是侵入灵魂后藐万物为无物的沉静。在流浪、孤独、死亡这些主题面前,你无法不对生命这回事情做一下认真的思考,哪怕只在当时的一刻。这便是手记对你的吸引,它使你挣脱柴米油盐而沉静下来,灵魂却在震撼。

也许开始,我将《马尔特手记》与《寻找过去的时间》混同起来,普鲁斯特似的方式叫人似曾相识。但是渐渐你会明白:似水年华是温润绵延的河流,马赛尔用温和的目光将面庞的变化、老人与少年的肖似糅合起来,在他的心房中,过去与现在共同存在,惟独没有未来。而在马尔特对往昔的回忆中,往往暗含着一名28岁的青年对于未来生活的期盼,对于写作成就、对于无法言喻的爱的等待。故此,普鲁斯特并不过多考虑死亡的命题,因为他已经离开了现实生活,他仅在回忆中生活,死亡之于他犹如头发之于和尚;可是里尔克不断往死神的所在投上专注一瞥,在他笔下的冥冥中的事件、孤独地流浪、女性的恋爱、艺术的探究,这些接踵而至的思考无不敏感、细腻,甚至激动不安,它们的特质无不与死亡一脉相承、息息相关。因为没有死的存在,就无所谓生。

青春期是外貌改变最大的阶段,可当垂垂老矣人们才能发现:一个人的真正改变,往往是在直面死亡之后,无论这是自己,还是他人的死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惟独死亡能够改变你对世界、对生活投掷的目光。里尔克对死亡的描述是敲撼心灵的,其方式是叫人惊奇的。能够写出死亡的沉重及其悲剧性意味,或许并不希罕,甚至可以列出一系列大作家、艺术家的名单,但在里尔克笔下,死亡在其固有的凝重里,时而跃出少见的幽默:“即便是那些富裕的、有能力负担那种种奢华仪式的人们,也开始对死表示满不在乎,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死的人越来越变得罕见。而且很快将会变得像拥有属于自己的生的人一样罕见。”

“在疗养院,那儿的人死得是那么心甘情愿,并且对大夫和护士充满了感激,他们的死属于那类分派给特殊人物的死亡中的一种;那种死非常讨人喜欢地受到人们的尊重。”

“这家优秀的医院非常古老。甚至在克洛维国王时代就已经有不少人死在这里的许多张病床上了。”

难以想象,里尔克也是能够幽默的。难以想象,他在这种逗人发笑的描述中居然流露出满不在乎的姿态。他是在调侃死亡吗?讽刺那些人吗?还是故作轻松?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勇于调侃死亡者,正是将死亡看得最重者,这正如手记最初一节所描述的那样:马尔特看见了病人与死亡,可是他想---“至关重要的是活着。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新京报 2007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