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味有毒散文

时间:2022-05-16 20:05:07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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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味有毒散文

  

旧味有毒散文

  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从窗缝中挤进来一丝气流,冷的,还混合着一种味道。我被那一股气味吸引,放下手中的书,然后走向窗前。

  窗外雪纷纷,落满了窗口对着的路,一片白茫茫。我在窗内听雪花落地的声音,沙沙,沙沙,轻妙,悠然,舒缓。我打开窗,雪的味道从打开的窗口灌进来,清新,清冽。我感觉不到冷,伸长脖子,贪婪地呼吸这股味道。偶而有一朵两朵的雪花飘进来,落在窗台上,落在我脸上手上,沁凉之气自心底溢出。

  窗台上的雪越积越厚。有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积雪上,踩出一行浅浅的脚印,错落有致。麻雀抖抖身体上的羽毛,转动脑袋,左右顾盼着。我看着窗外空地上的雪,恍惚中,窗外雪地上出现一个大大的箩筐,用一根木棍支着,下面撒一把粮食或谷子,木棍上拴一根麻绳。雪飘飘洒洒地落,一会儿工夫,麻绳的影子就看不到了。箩筐的西边,或者东边,也或者南边,藏着一个人,时不时对我做着鬼脸。那就是你,我的表哥,我姑母的儿子。

  

  小时候的冬天常常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这个时候,姑母就会让你来接我和祖母去你家住上一段时间。

  你的年龄和我母亲一般大。我六岁时,你刚结婚,英俊的脸上有一双爱笑的大眼睛。你叫我老妹,总是把我半抱半抗地放在你的肩头。

  去你家的路,是一条坑坑洼洼落满了雪的土路,很窄,只能通过一辆驴车。路的两边是大片的白杨树,树枝上挂着晶莹的雪。喜鹊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惊得树上的雪簌簌簌地往下落。我和祖母围坐在棉被里,脖子里不时被落下来的雪花凉到,激灵灵一个哆嗦。驴车在那条窄窄的雪路上颠簸,压出两行车辙,发出咯吱吱的声音。我如小雀儿一样,从被子里露出小脑袋,左顾右盼着。太阳照在积雪上,发出明晃晃的光,耀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赶着驴车,时不时转头对我做鬼脸逗我笑。

  你家的院子很大,土夯的墙体很高很结实。后来才知道,姑母29岁守寡,那个时候你还小,家里没有管用的男丁。这个很高很结实的墙,它的用途只是为了防贼。

  到你家的时候,你一手“抗”起我,一手从毛驴车上拿下我和祖母简单的行李。我爬在你的肩头,看“三寸金莲”的祖母迈着莲花小步,小心翼翼地跟着你走进屋子,我会咯咯咯地笑。你腾出一只手捏我的鼻子,说,淘丫头,不许笑外祖母。

  屋子里燃着生铁火炉,很暖和。你将我放在热炕上,给我围上棉被,拍拍我的头说,老妹,外面冷,乖乖坐着,不许下来,哥去给你烧土豆。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

  一小时不到,土豆烧熟的香味儿就从屋外飘进屋内,还夹杂着大豆烧熟的香味儿。我再也坐不住了,哧溜一声从炕上爬下来,跑到你烧土豆和大豆的炕洞前。你拿着铁锨,一下一下地从炕洞里往外运掺和着大豆土豆的灰。灰是烧炕时填进去的麦草烧成的,味儿很好闻。

  我和你并排蹲在炕洞前,你从灰里捡着土豆大豆,我在你旁边边剥皮边吃从灰里扒出来的土豆,烫得一会儿用嘴吹吹左手,一会儿用嘴吹吹右手。你看着我,呵呵呵地笑,时不时还在我脸上抹一下。灰里的土豆大豆被你捡的差不多时,我和你的大手和小手都黑乎乎的了。新进门的表嫂看到,嗔着眼骂你:看你,把咱家丫头都吃成花猫了,有你这样当哥的吗?然后抱起我,重新将我放到热烘烘的土炕上。

  

  你被一场病夺去了生命,那年,你58岁。送你走的前一天,飞飞扬扬的雪,落满了你家的大院子。我去送你,眼里没有泪。你的灵柩停放在你家大门对着的那间上屋里。我坐在你的灵柩前与你说话。我说,哥,你烧出的土豆味,你烤出的麻雀肉,还有你做出的饭菜味,有毒。这么多年来,每到冬天落雪的时候,你总会给我电话,你说,老妹,城里没有土炕,有空就过来,我给你烧土豆,烤麻雀肉吃。我听到,不管落不落雪,不管多忙,都会找一个休息日,迫不及待地来。你看,我来了,你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你走了,我那被你宠坏了的味蕾,再也找不到解毒的良方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你家土屋里小时候常坐的临窗的那个位置上,看着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一朵一朵地落在院子里,仿若你就在窗外。

  

  我乘你不注意,跑到大门外的南墙边玩雪,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的,也不愿意回屋里去。你找到我,抓起我冻红的小手,放在你的嘴边呵气为我取暖,并抬起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抱住你的手嘻嘻嘻地笑,你的手轻轻落在我头上,揉揉我稀疏的头发,抱起我,把我放在土炕上,然后把手放在唇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走出门。我知道,你是去扣麻雀了。

  我跪在临窗的土炕上,隔着窗玻璃往外看。你利落地在雪地上支起箩筐,拴好麻绳,撒好谷子或粮食,然后我就看不到你了。

  你家的门前站着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树杈中筑有好多喜鹊窝,时不时会窜出一两只喜鹊,喳喳喳地叫,吵得在杨树上栖身的麻雀,此起彼落地应和。冬天的麻雀缺少食物,两只圆溜溜地小眼睛紧紧盯着院内的动静,随时会飞下来,和鸡栅栏里的鸡抢食鸡粮,在小猫小狗的食盒里争一两粒米饭或干馍的碎渣。大多时候,它们会落在窗台上,抖动小翅膀或斜伸小腿脚晒太阳,很惬意的样子。落雪的时候,院里没有可供它们争抢的食物。你抓住这一机会,布下“天罗地网”等麻雀入“瓮”。

  功夫不大,几只胆儿大点的麻雀飞落在雪地上左右顾盼,观察抢食那几颗粮食的危险系数。

  蹦蹦跳跳的小麻雀怎么会知道安静躺着的那几粒粮食或谷子,是将它们变为人们口中美味的诱饵呢?或许,在饥饿面前,所有的生灵都禁不住食物的诱惑,更何况,还是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等一大群麻雀大着胆子钻进你精心设置的“罗网”里,你急速地拉动麻绳,除机灵点或靠箩筐边的几只麻雀侥幸逃脱外,无一例外被你放进了生铁火炉里。

  围着香喷喷的火炉,看着烤得黄橙橙的麻雀拿在你手里,我眼里掩饰不住的贪婪,装进你清亮的眼里。这一装,就装了近四十年。

  

  地上的生铁火炉里跳动着或高或低的火焰,我知道,这个火炉里再也不会有烤好的麻雀肉等我吃。

  你生病的那段时间,我去看你。你跪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用枕头抵着胃,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胃癌晚期是医生给你下的最后一道通牒。表嫂不甘心你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坚决要求为你做手术。你扭不过,默认了表嫂的决定。其实你早就知道,手术只能让你的生命维持最多两个月的时间,可是你还是不想让表嫂和爱你的亲人心中留有遗憾。

  看到我来,你从痛苦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对我说,老妹别哭,你哥命大着呢,不会有大碍的。

  怎么会没有大碍呢!做过手术的两个月后,你走了。带着你独有的味道,带着你留给我的独有的暖味,走了。

  

  那年的雪花,那年雪的味道,开在我走过的年轮上。尝过人间百味,忘不了的,惟沾惹了毒的旧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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