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日不落家》赏读

时间:2020-09-17 10:21:07 余光中 我要投稿

余光中《日不落家》赏读

  中秋前夕,善写月色的小说家张爱玲被人发现死于洛杉矶的寓所,为状安详,享年七十五岁。消息传来,震惊台港文坛,哀悼的文章不断见于报刊,盛况令人想起高阳之殁。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哀艳苍凉,她自己则以迟暮之年客死他乡,不但身边没有一个亲友, 甚至殁后数日才经人发现,也够苍凉的了。这一切,我觉得引人哀思则有之,却不必遗憾。因为张爱玲的杰作早在年轻时就已完成,就连后来的《秧歌》,也出版于三十四岁,她在有生之年已经将自己的上海经验从容写出。时间,对她的后半生并不那么重要,而她的美国经验,正如对不少旅美的华人作家一样,对她也没有多大意义。反之,沈从文不到五十岁就因为政治压力而封笔,徐志、梁遇春、陆更因为夭亡而未竟全功,才真是令人遗憾。

  张爱玲活跃于抗战末期沦为孤岛的上海,既不相信左翼作家的「进步」思想,也不热中现代文学的「前卫」技巧,却能兼采中国旧小说的家庭伦理、市井风味,和西方小说得道德关怀、心理探讨,用富于感性的精确语言娓娓道来,将小说的艺术提高到纯熟而微妙的境地。但是在当时的.文坛上,她既不进步,也不前卫,只被当成「不入流」的言情小说作家,亦即所谓「鸳鸯蝴蝶派」。另一方面,钱钟书也是既不进步、也不前卫,却兼采中西讽刺文学之长,以散文家之笔写新儒林的百态,嬉笑怒骂皆成妙文。当代文坛各家在《人,兽,鬼》与《围城》里,几被一网打尽,所以文坛的「主流派」当然也容不得他。此二人上不了文学史,尤其是中共的文学史,乃理所当然。

  直到夏志清写《中国现代小说史》,才为二人各辟一章,把他们和鲁迅、茅盾等量齐观,视为小说艺术之重镇。今日张爱玲之遍受推崇,已经似乎理所当然,但其地位之超凡入圣,其「经典化」(canonization)之历程却从夏志清开始。《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于一九六一年,但早在一九四八年,我还在金陵大学读书,就已看过《围城》,十分倾倒,视为奇书妙文。倒是张爱玲的小说我只有道听途说,印象却是言情之作,直到读了夏志清的巨著,方才正视这件事情。早在三十多年前,夏志清就毫不含糊地告诉这世界:「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儿、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金锁记》长达五十页;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一位杰出的评论家不但要有学问,还要有见解,才能慧眼独具,识天才于未显。更可贵的是在识才之余,还有胆识把他的发现昭告天下:这就是道德的勇气、艺术的良心了。所以杰出的评论家不但是智者,还应是勇者。今日而来推崇张爱玲,似乎理所当然,但是三十多年前在左倾成风的美国评论界,要斩钉截铁,肯定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的成就,到与鲁迅相提并论的地步,却需要智勇兼备的真正学者。一部文学史是由这样的学者写出来的。英国小说家班乃特(Arnold Bennett)在〈经典如何产生〉一文中就指出,一部作品所以能成为经典,全是因为最初有三两智勇之士发现了一部杰作,不但看的准确,而且说得坚决,一口咬定就是此书;世俗之人将信将疑,无可无不可,却因意志薄弱,自信动摇,禁不起时光再从旁助阵,终于也就人云亦云,渐成「共识」了。在夏志清之前,上海文坛也有三五慧眼识张于流俗之间,但是没有人像夏志清那样在正式的学术论著之中把她「经典化」。夏志清不但写了一部《中国现代小说史》,也只手改写了中国的新文学史。

  杰出的小说家必须有散文高手的功力,舍此,则人物刻画、心理探索、场景描写、对话经营等等都无所附丽。张爱玲的文字,无论是在小说或散文里,都不同凡响,但是她无意追求「前卫」,不像某些现代小说名家那样在文字的经营上刻意求工、锐意求奇。她的文字往往用得恰如其分,并不铺张逞能,这正是她聪明之处。夏志清以她的散文〈谈音乐〉为例,印证她捕捉感性的功夫。「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如此真切的感性,在张爱玲笔下娓娓道来,浑成而又自然,才是真正大家的国色天香。

  张爱玲不但是散文家,也兼擅编剧与译。她常把自己的小说译成英文或中文,也译过《老人与海》、《鹿苑长春》、《浪子与善女人》、《海上花列传》,甚至陈纪滢的《荻村传》,也译过一点诗。林以亮(宋淇笔名)为今日世界出版社编选的《美国诗选》出版于一九六一年,由梁实秋、张爱玲、邢光祖、林以亮、夏菁和我六人合译,我译得最多,几近此书之半,张爱玲译得很少,只有爱默森五首,梭罗三首。宋淇是她的好友,又欣赏她的译笔,所以邀她合译,以壮阵容。

  宋淇和张爱玲都熟悉上海生活,习说沪语,在上海时已经认识。五十年代初,他们在香港美新处同过事,后来宋淇在电影业公司工作,张爱玲又为电编写剧本《南北一家亲》及《人财两得》。经过多年的交往,宋淇及其夫人邝文美已成张爱玲的知己;由于张爱玲晚年鲜与外界往来,许多出版界的人士要与她联络,往往经过宋淇,皇冠出版她的作品,即由宋淇安排开始。张爱玲与宋淇的深交由此可见,所以她在遗嘱中交代,所有遗物与作品委托宋淇全权处理。宋淇知她既深,才学又高,更难得的是处事井然有条,当然是托对了人。如果是在十年前,宋淇处理她的遗嘱,必然胜任愉快,有宋夫人相助,更不成问题。但是张爱玲似乎忘了,宋淇比她还长一岁,也垂垂老矣,近年病情转重,甚至一步也离不了氧气罩。最近逢年过节,我打电话去香港问候宋淇,都由宋夫人代接代答了,令我不胜怅惘,深为故人担忧。其实宋夫人自己也有病在身,几年前甚至克服了癌症。两位老人如今真是相依为命,遗嘱之托,除了徒增他们的伤感之外,实在无法完成。这件事当然是一付重担,不如由宋淇授权给皇冠的平涛去处理,或是就近由白先勇主持一个委员会来商讨。

  (一九九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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