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海滨故人》赏析

发布时间:2016-6-26 编辑:互联网 手机版

 

关键词:海滨故人   庐隐   彷徨苦闷

苏联心理学家维戈茨基认为,既然社会人的心理被视为该时代的包括艺术在内的一切意识形态的共同的土,那也就是承认,艺术最直接地受社会人的心理的制约和规定。作为“五四的产儿”的女作家庐隐在其代表作《海滨故人》中记录了她的悲哀的生涯,同时也突出再现了她自身内在的情绪。“鲁迅先生曾援引过匈牙利诗人裴多菲题B.S.夫人相片的诗句:因为她是苦恼的夜莺。同样,庐隐也是‘苦恼的夜莺’。”①  

“五四”新文化运动高喊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的口号,然而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封建势力顽固,使妇女解放步履维艰。处于中西文化大碰撞的时代,庐隐要求妇女解放,渴望爱情自由,但她同时也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中长大的,身上又刻着传统文化的烙印,使她的现代思想与传统思想相互交织,常使她陷入人生抉择的两难境地:一方面无法抗拒感情上的召唤,另一方面又带有一种负罪感。这样的一种矛盾心理,使她只能在两者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作为一只“苦恼的夜莺”,这些使她对女性人生的个体追求和不可知的前途充满了绝深的悲怨,也就是在这种心态的交织下使她对女性的命运有了更深切的体验。

这种心态,在她的小说《海滨故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海滨故人》是庐隐的成名之作和代表作,同时也是她作为“苦恼的夜莺”歌唱的结晶。它清晰地勾勒出一批“五四”知识青年从追求到幻灭的心灵历程、作品的主人公露莎和她的同窗好友玲玉、莲裳、云青、宗莹,这群在女高师范读书的青年本来“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她们天真活泼,假期住在海边,“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越高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她们产生了反对封建礼教、追求妇女解放和爱情自由的强烈的愿望。她们以“探索人生”为己任,但“人生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她们并不清楚。她们抱着美妙的幻想走向生活,希望做一个“社会的人”,可是年青的心灵同旧的习俗观念又难以割断。于是,当她们接触爱恋,踏入社会时,便“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露莎为着思考“人生到底是作什么…”而犯了哲学病,不由得产生了究竟是知识误我,我误知识?”心理,“弄得精神衰颓”,陷入了苦闷的深渊。她在于梓青的交往中与其结为知己,但梓青却是使君有妇的青年,因而他们的恋爱受到世俗的非议。于是露莎转而追求自由的精神生活。可精神恋爱的道路依旧行不通,于是露莎最终与梓青结合,飘零而去。但他们不知所往的结局,任旧只会是悲剧。“原想作一个完美的教育家”的云青,为了家庭割舍了自己的爱情,最后走上了一条归隐之路。宗莹、玲玉、莲裳也都经受了爱情上的烦恼痛苦,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使得这些觉醒的知识女性个个笼罩在“生的苦闷”和“爱的苦闷”之中,这同时也是“苦恼的夜莺”歌唱的内容。庐隐的这部作品中的人物不同的遭遇、经历和命运,写出了她们共同的不幸,真实而深刻地表现出“五四”时代一部分知识女青年的苦闷、彷徨。

正如茅盾在《庐隐传》中曾经这样感叹过:“我们现在读庐隐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再呼吸着“五四”时期的空气,我们看见一些“追求人生意义”的热情的然而空想的青年们在书中苦闷的徘徊,我们又看见一些负荷着几千年来传统思想束缚的青年们在书中叫着“自我发展”,可是他们的脆弱的心灵又动辄多所顾忌”。从侧面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五四知识青年在理想面前的苦闷、徘徊,同时又带有心灵脆弱的特征。庐隐在写作时,把自己的内在情绪投射到她的笔下的人物身上,是她们具有作家本身的思想情感,爱与恨和矛盾。

庐隐本人是不幸的,可以说是命运多舛。庐隐生于1899年,这时,资产阶级维新派的“戊戌变法”惨遭失败。中国的大地在帝国主义列强的铁蹄下呻吟悲哭。这是一个被诅咒的时代,一个有着浓厚的悲剧色彩的时代。中国人民反抗斗争的一次次的失败和丧权辱国条约的签订使社会形成一种普遍的悲观心理。庐隐就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环境中长大的。这个充满着屈辱和忧伤的时代,在庐隐的心灵上投下了一片浓郁的阴影,而她的不幸的童年经历更使她心灵蒙上了忧郁色彩。她出生于一个封建的官宦家庭,因为她降生的这一天,正是她的外祖母去世的日子,迷信的母亲便很不喜欢她,使这个富裕人家的女儿从小得不到爱,她是在以为贫苦农家的善良奶妈的哺育下长大的。由于在家里备遭冷漠与歧视,所以性情抑郁。从记事开始,幼小的心灵就带着创伤。在稍微长大了之后,又独行千里,寄居异乡,过早的尝尽了世态炎凉的苦,随着母亲的离世,夫亡、友逝的重击,这崎岖坎坷的命运,“使她总拿一声叹息,一颗眼泪,去笼罩宇宙,去理解一切”。②以至于在后来的写作中隐隐透着“生的苦闷”情感关照,在作品中奏响了“苦恼的夜莺”歌唱的最高音。

庐隐的身世在庐隐身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同样,庐隐也她那些“五四时期”的时代儿身上,抹上了一层浓厚的感伤色彩。在《海滨故人》中露莎这样说道:“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就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人,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孤寂呢?”作者用笔写出新女性人物忧郁的心境,而这些却又恰恰就是作者本人的心声,以至于她自己也承认:“我简直成了悲哀的叹美者”。③

在《海滨故人》中,开篇就交代了露莎的身世:这时她正好出世……但同时意外发了…… 她的祖母死了……  露莎的母亲感到露莎的身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亲的热情变成憎恶露莎的心了!…… 露莎已不在她母亲的怀抱,那个新奶妈,是乡下来的……露莎住在奶妈家里……露莎回家时已经四岁了……后来在露莎外地读书期间,接到来自家里的电报,说母病危,于是露莎回家,结果母已经死了。在文本中露莎的身世与庐隐本人的身世是如此的相似 。

同样在外貌和性情方面,《海滨故人》也确切地勾勒出了她自己的外貌和性情“露莎有一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却十分刚烈。朋友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又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流总是诙谐的”。“《海滨故人》是庐隐前半生的自传,露莎就是庐隐自己。”④

关于恋爱,庐隐说过,“我自然不会主张来恋爱要以金钱地位、年貌为条件,可是也不相信是绝对无条件的。”她的条件是什么?是精神!她自己对待爱情便是这样。在一次学生的同乡会活动中,结识了郭梦良,两人一见倾心。可是郭梦良是使君有妇,庐隐对此充满了矛盾。她不愿为了她自己的幸福,逼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妻子,同时他自己本来已经是一个主动要求毁婚的女子,偏偏又爱上了一个已经结婚的人。他们的行为时不能被世俗所接受的,庐隐陷入了苦苦的挣扎与彷徨中。对爱的期盼与向往使她不能放弃这份爱,现实的困境又让她看不到出路,因此想要用精神之恋来安慰自己。她说:“其实我生平讲精神生活的,形迹的关系的有无,都不成问题。”她又在给郭梦良的信中写道:“我们相知相谅,到这步田地,申言绝交,自然是矫情。好在我生平主张精神生活,我们虽无形式的结合,而两心相印,已可的到安慰了。”庐隐的困扰困扰让他们的恋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后来庐隐在她的《海滨故人》中完整地再现了这一苦恋的过程。小说中的露莎是追求精神之恋的一个典型例子。露莎与梓青原是相爱的两个人,可是梓青已经是结婚的了,在旧的伦理纲常依旧十分强大的情况下,露莎的心理深感恐惧,正如她给云青的信中所说的:“梓青与沙之情爱,成熟已久,若环境顺适,早赋于飞矣,乃终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沙于梓青非不能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爱之旗帜,特人类残苟已极,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惧耳!”于是露莎只能无奈的寻求精神爱恋以慰藉两个痛苦的灵魂。露莎其实就是庐隐自己,露莎的这种心态可以说是庐隐自我心声最直接的表达。在《海滨故人》的结尾处。露莎与梓青在海滨建造了一座精庐,可两人却不知所踪。显然,这座房子是他们理想生活的象征,他们想要一座这样的房子,独立于世俗之外,可他们又建造的勇气,却没有住的勇气。这样的结局可以说是露莎苦闷矛盾心理的最好结局。同露莎一样,另外四位女子也陷入了苦闷中。他们五个人没有一个人对未来持有积极的人生态度:“人寿究竟有几何?穷困潦倒过一生,”以及“以后的事情还讲不到,且把眼前的快乐享受了再说”。在面对爱情的美妙时,她们得到爱情并且也需要爱情,同时更坚信“情事滋润草木的甘露,想要开出美丽的花,必定要用情汁来浇灌.”但是她们本人在现实生活中,用”情汁精心浇灌“出来的生命之花,却不是爱情的“美丽”,而是烦恼的“愁海”:宗莹被师旭猛烈进攻,云青被蔚然纠缠不休,玲玉被剑卿拖入爱河,而莲裳则爱上了一位姓张的青年。按照常理来讲,这些青年女性应该为自己找到归宿而高兴才是,可他们为什么却没半点喜悦之感,相反都流露出了精神的绝望的颓废情绪呢?那是因为“使君有妇”。而她们有拒绝被世人看成是落伍者,但同时又恐惧中国传统的婚姻,使她们成为一个矛盾体,最终由于个人力量的渺小,她们妥协了,同时成为牺牲品:活泼泼的露莎从此憔悴了!消沉了!而宗莹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清爽的性格,像笼子里的鹦鹉,毫无生气。”爱情成了她们唯一的旗帜,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屏障,但爱情却只是婚姻结合的前身,这是一个淡淡无望的开始。曾今为获得恋爱自由权利而战的五位新女性,都对她们本能所追求的恋爱自由产生了动摇。

对于这五位新女性的“爱情恐惧症”,应该说都与她们卷入了婚外恋有着必然的联系。由于作者本人的恋爱也属于婚外恋,这个婚外恋当然是相对于郭梦良而言的,更是由于当时“五四”时期提倡婚姻自由后遗留下的后遗症,社会上稍微有点知识的女性几乎都积极的实践着这个口号。庐隐对此深感忧虑,于是庐隐借《海滨故人》来警醒世人。五位新女性被动地卷入到这情感的漩涡中,处在被玩弄的境地中。而那些男性呢,却始终保持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以图得女性的同情以至于进一步的发展。同时作者又将这些卷入婚外恋漩涡中的女性以灵魂的逃遁的命运作结,反映了新女性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思想局限性。宗莹婚后“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书的话,一概收起,”而云青婚后,“开始研究佛经,出世之想较前更甚,”露莎虽然并没有完全堕入到婚外恋的爱情陷阱中,但她也神情黯然万念俱灰地意识到:“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明,也逃不了人间的束缚。”最后在故事结局处,露莎也只能建一小屋,上面写着“海滨故人”四个字,来逃避人间的烦恼。庐隐处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时代,又不能以直接之言来劝诫青年女性,只能以这种较隐晦的方式,去警醒当时的青年女性,而正是这种方式,使庐隐感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挣扎的苦闷与痛苦,反映出她对妇女解放的悲观情绪。

庐隐的“爱的苦闷”还体现在同性之爱上面。庐隐读书期间结识了三个人,他们四人合称为“四公子”,一个是王世瑛,一个是陈实秀,一个是程俊英。可是由于时局关系,四人也渐渐失去了联系,当日的激情亦不复存在。“在她的《海滨故人》露莎系自指,云青、玲玉、宗莹,似乎是分指她们三人”。⑤ 在小说中五位新女性用同性之爱建立起一个与世隔绝的城邦,可后来由于承受不起世俗的压力而土崩瓦解,这五位姐妹也只能回到污浊的尘世中去了:嫁人的嫁人,回乡的回乡,甚至有人看破红尘。昔日相知相伴的海滨故也只能留下空空的一座海滨精庐任人凭吊了。同性之爱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最后只能以各个姐妹的妥协来作结,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幻灭感,在同性之爱面前的无力感与苦闷情绪。

 庐隐是苦闷的,作为一个“苦恼的夜莺”,“现代有几个人不曾感觉到?经验过?但别人讳莫如深,唯恐人知,庐隐却很坦白地暴露出来,又能从世俗非议中毅然决然地找寻她苦闷的出路,这就是她的天真和伟大之处。”⑥庐隐的《海滨故人》写出了新时代女性的苦闷:“生的苦闷”与“爱的苦闷”,再现了作者的真实情感体验,可以说《海滨故人》是庐隐“生的苦闷”和“爱的苦闷”的结晶,同时也是作为“苦恼的夜莺”歌唱的结晶。

参考文献:

① 钱虹:《文学与性别研究》,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② 茅盾:《<中国新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

③ 《庐隐的生平和创作道路》,载肖凤:《庐隐》的“附录”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④ 刘大杰的《黄庐隐》,载肖凤《庐隐》的“附录”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⑤ 苏雪林的《关于庐隐的回忆》,载肖凤《庐隐》的“附录”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⑥ 苏雪林的《关于庐隐的回忆》,载肖凤《庐隐》的“附录”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赵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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