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化的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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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境界 樊星

    拉丁美洲是一片神奇的大陆。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发现:“拉丁美洲的现实,我们

所生活在其中、养育在其中、成长在其中的现实,每天都和幻想交混

在一起。”“拉丁美洲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即便是日常的生活也光怪

陆离。这是一块放浪形骸又极富想象的土地,因孤独而耽于幻想和种

种错觉的土地。”(《两百年的孤独》第40、170 页,云南人民出版

社,1997. )古巴作家卡彭铁尔也指出:“神奇现实在这里俯拾即是,……

我想它是整个美洲的特性”。“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历史富于浪漫色

彩是因为任何一种浪漫主义赖以产生的价值都和美洲人的情感及其特

殊的表达方式相吻合。……我们的生活环境充满了共生、混杂与形变。”

(《小说是一种需要》第83、1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

这些精彩的论述不仅有助于我们对“拉美文学爆炸”的理解,也体现

了拉丁美洲人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汇中产生的鲜明的“拉美意识”。

这种“拉美意识”是拉丁美洲人在二十世纪的世界舞台上创造了政治、

经济、文化奇迹的基点所在。

    在政治、经济方面,拉美现代化的奇观有目共睹。早在十九世纪,

拉丁美洲的“解放者”玻利瓦尔就倡导过拉美国家在政治上联盟、经

济上合作的“一体化”思想。到了二十世纪中叶,阿根廷经济学家劳

尔·普雷维什提出的“发展主义”、阿根廷总统庇隆提出的“第三立

场学说”(即同时远离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实现“政治主权、经济

独立、社会正义”的主张,见吴于廑、齐世荣主编《世界史·现代史

编·下卷》第482 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都推动了拉美的现

代化进程。在这一进程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一是普遍存在于拉

美许多国家的军人干预政治的现象一方面严重阻碍了现代民主政治的

发展,另一方面,一些军人独裁者在政治上实行极权统治,在经济上

却能重用技术专家,制订出切实可行的经济发展战略。这样,政治上

的极权主义与经济上的自由主义竟能“和平共处”,堪称一大奇观。

(这样的奇观在亚洲的日本、韩国经济起飞中也得以呈现。)二是拉

美政治家、经济专家在走自己的现代化发展之路上达到的共识。这种

共识一方面体现在1969年拉美特别协调委员会提出的口号——“以拉

丁美洲的观点、方式、特点和力量来解决拉丁美洲自身的问题”——

上,另一方面还体现在拉美政治家、经济学家在“拉美意识”之外,

还赋有强烈的“国家意识”,“庇隆主义”、“巴西经济奇迹”、

“秘鲁模式”(积极利用外资,发展进出口贸易)……无疑都是具有

鲜明民族特色的政治主张和经济道路。

    而由卡斯特罗、切·格瓦拉领导的“古巴革命”的成功,也是拉

美政治史上具有世界影响的重大事件。这次革命成功的意义不仅仅在

于创造了拉美社会主义革命成功的范例,而且产生了影响了从欧洲热

血青年到中国红卫兵运动的“格瓦拉主义”。以“游击中心论”为思

想核心的“格瓦拉主义”坚信:“1 ,人民力量可以战胜反动军队;”

“2 ,并不一定要等待一切革命条件都成熟,起义中心可以创造这些

条件;”“3 ,在不发达的美洲,武装斗争的战场基本上应该是农村。”

(齐世荣主编:《当代世界史资料选辑》第三分册,第565 页,首都

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这些思想与中国革命家毛泽东的人民战争

思想和游击战略思想实在太相似了。根据一个古巴革命家的回忆,格

瓦拉“读完了马克思主义的全部文献。”(约·拉弗列茨基:《格瓦

拉传》第7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但他的精神魅力似乎不仅

仅来自革命理论。他的永恒人格魅力在于:“骑士风骨、随时愿意救

同伴于急难的精神、浪漫主义、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勇气”。(同上书,

第32页。)格瓦拉的“游击战理论”在今天似乎已经不合适宜了。但

他的浪漫主义人格魅力却永远感动着、激励着热血青年们,为消除人

间的邪恶而奋斗。革命理想与浪漫人格的完美结合,是二十世纪无数

革命青年向往的理想人生境界。“格瓦拉精神”正是这一境界的典范。

    与“格瓦拉精神”颇有相通之处的,是“解放神学”。在拉丁美

洲的游击战中,产生了将《圣经》与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结合在一起

的“解放神学”。那些“基督教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基督是头号

革命者。”“要找到实现《福音书》中的目标的方法,必须学习马克

思主义的科学方法。”因此,他们(包括一些天主教神父、主教)在

拉美文化史上谱写了新奇的篇章。(见吴成德、钱瑜编译:《擎起〈

圣经〉,拿起武器》,《参考消息》1988年6 月4~8 日。)

    在“格瓦拉精神”中,有马克思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在“解

放神学”中,则有马克思主义与基督教的结合。这一切,都是拉丁美

洲人的创造。“文化的融合”,是拉美文化的重要特征。正如秘鲁学

者欧亨尼奥·陈—罗德里格斯在《拉丁美洲的文明与文化》一书中揭

示的那样:“西班牙、印第安和非洲因素的融合,创造出一种混血式

的美学观念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新大陆,从征服的最初年代

就已开始并在殖民地时期有增无减的混血现象,把几种不同的文化遗

产融为一体。”(该书第84页,商务印书馆,1990. )拉美文化,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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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而异彩纷呈。

    从这个角度看拉美文学的奇观,我们也可以发现:拉美“魔幻现

实主义”文学也是多元文化融合的产物——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念、

方法与拉丁美洲的现实主义的融为一体、知识分子“介入政治”意识

与深厚的民族文化意识的水乳交融。

    拉美作家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过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又在

“运用欧洲的写作技巧来表现我们美洲的现实”方面作出了卓有成效

的努力(委内瑞拉评论家马尔克斯·罗德里格斯语,引自陈光孚:

《魔幻现实主义》第181 页,花城出版社,1986. )。当加西亚·马

尔克斯说“我们那个幅员辽阔的祖国,男子充满了幻想……他们那种

极端固执的性格常和神话传说混同一起。我们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

时(《两百年的孤独》第212 页。),当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

斯指出“西班牙和墨西哥有着不同的过去。我们的历史上出现了一种

在西班牙历史上陌生的因素:印第安世界。这是我国的一个既亲切又

深不可测、既熟悉又未知的因素。没有它,我们就不成其为我们”时

(《太阳石》第287 页,漓江出版社,1992. ),当阿根廷作家博尔

赫斯认为“我们生活在充满神话的世界”时(《巴比伦彩票》第3 页,

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他们都表达了拉丁美洲人的奇特世界观

和思维方式:将现实与神话、与想象揉成一团。这样,他们便使印第

安文化的神话性与现代派文艺的变形技巧融为一体。他们的成功事实

上突破了欧洲人的理性思维方式,代表了二十世纪“原始思维”复兴

(这种复兴的代表性思潮除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外还有:美

国的“黑人文化复兴”、中国的“寻根文学”等)。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以绝望为基调。但拉美作家的创作却充满了正

义的激情。卡彭铁尔宣称:“我属于觉悟的一代……介入的一代、开

始真正懂得革命……的一代。这一代也即马克思主义者的一代”。他

相信:“小说家有能力成为历史的法官。”“对于我们的作家而言,

不问政治是不可能的。”(《小说是一种需要》第121 、46、47页。)

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我的作品在拉丁美洲产生了政治影响,因

为它们有助于形成拉丁美洲的个性,从而帮助拉丁美洲人民更深刻地

认识自己的文化。”“艺术始终受政治支配,受某种意识形态和作家

或艺术家对世界的看法的支配。”(《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

《外国文学报道》1988年第5 期。)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也认为:

“文学作品是对社会现实不妥协的武器,是预言旧世界行将覆没,新

世界即将来临的先声。小说家应该像秃鹫啄食腐肉那样,抓住现实生

活中的丑恶现象予以揭露抨击。”(见《世界末日之战》中文版序言

第6 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 )——这些宣言与当年苏联、中国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作家们“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文学观念似乎颇

为相似,但结出的文学之果却颇不一样。个中奥秘,值得探讨。但有

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介入政治”的文学观未必肤浅。具有强烈的政

治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作家也可以写出永恒之作。

    在“格瓦拉精神”、“解放神学”和“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后

面,我们可以感受到相通的文化精神:将传统文化与当代意识结合起

来的精神,将政治责任感与创造新文化的使命感结合起来的精神,将

英雄主义、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熔于一炉的精神。——拉美文化因此

而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化版图上放射出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