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意象来表现思想感情,这是文学的独门功夫 (教师随笔)

阅读:53  2016-12-21

王鼎钧

      1.文学作品是在大同之下彰显小异,所见者异,所闻者异,所受所想所行者异,世事横看成岭,纵看成峰,仰观俯瞰又是另一面貌。人生的精彩和启发都藏在这些“小异”里,才不会把回忆录弄成个人的流水账。写回忆录不能只写自己,要小中见大,写出众人的故事、万法的姻缘。没受过文学训练的人大半不能发现这些小异,或者虽然掌握了一些“小材”不能“大用”。

      2.在文学的诸般体裁中,散文最适合不耐拘束、自由成文的作者;最适合性格内向、长于自省的作者;散文也适合处处被动、只能在短时间集中注意力的作者。

      3.我一向羡慕“狭义的文学”,那就是透过“意象”来表现思想感情,除了修辞技巧,还具有形式美和象征意义。这是文学的独门功夫。倘若作品只炫示自己的思想,和哲学比总是稍逊一筹。倘若只以记述事实取胜,怎么样也输给历史。文学自有它不可企及、不能取代的特性。我发表文章一直顺利,晚年人生经验多一点,社会关系减一点,文学境界高一点,眼底美感添一点,见贤思齐的心事重一点。

      4.我身经种种矛盾冲突,追求完整,只有寻找高一级的价,以调和对立,这就出现了 “通达”。这是文学。我觉得,“通达”只是一种 态度,一种精神面貌,不能浮出字面。

      5.有些人坐在那里不停地写,他并非替文学续命,而是在为文学减寿。头戴作家的冠冕,不以写作为天职,而以搁笔为荣耀,这是“心死”。倘若作家都“死”了,文学怎么活?以我浅见,没有作家以前就有文学,没有作家以后仍然有文学。作家虽死,文学却不会死。姑且套用文天祥的句子,天地有文学,杂然赋流形,上则为李杜,下则为“你我”。

      对我而言,人生的三个阶段可以换个说法:动物的阶段、植物的阶段、矿物的阶段。我曾经在全国各省跋涉6700公里,再渡过台湾海峡,飞越太平洋(601099,股吧),横跨新大陆,脚不点地,马不停蹄,那时候我是动物。然后我实在不想跑了,也跑不动了,我在纽约市五分之一的面积上摇摇摆摆,我只能向下扎根,向上结果。这时候,我是植物。将来最圆满的结果就是变成矿物,也就是说,一个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学生命,能够结晶,能够成为化石,能够让后人放在手上摩挲,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也许配一个底座,摆上去展示一番。这时候,也许有人为他辩护,说:“无用之用大矣哉!”有一种东西似乎没有用,但是少不了,那就是文学艺术;有一种东西很有用,但是你用不得,那就是原子弹。

      6.战争年代的经验太痛苦,我不愿意写成控诉、吶喊而已,控诉、吶喊、绝望、痛恨、不能发现人生的精彩。愤怒出诗人,但是诗人未必一定要出愤怒,他要把愤怒、伤心、悔恨蒸馏了,升华了,人生的精彩才呈现出来,生活原材变成文学素材。我办不到我不写。读者不是我们诉苦伸冤的对象,读者不能为了我们做七侠五义,读者不是来替我们承受压力。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出气筒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拉拉队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弱势团体任意摆布的时代也过去了!读者不能只听见喊叫,他要听见唱歌。读者不能只看见血泪,他要看血泪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见染成的杜鹃花。心胸大的人看见明珠,可以把程序反过来倒推回去,发现你的血泪,心胸小的人你就让他赏心悦目自得其乐。我以前做不到,所以一直不写,为了雕这块璞,我磨了十三年的刀。

      7.“人类的作家”和“自己的作家”怎样接轨?作家自己要“修行”,要“众生一体”,要“世人都是上帝的儿女”。这也是我奔赴的目标,但此生只到半途。

      8.文字有三大功能,一,使人“知”;二,使人“感”;三,使人同意。我只要使人家知道就好,所以我努力说明事实,尤其是事实的细节。

      9.我学习写作经过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文从字顺。所谓文从字顺,就是没有违反一些无形的公约。我们多读前人留下的模板,就是学习加入这个公约。举例来说,“山”和“尾”两个字不该排在一起,除非有个人名地名叫山尾,我们只能说山头,山腰,山脚。第二个阶段,意新语工。人家都怎么说,咱也照说,安全,不精彩。超过它。意新语工是别人似乎没这个说法。“呼龙耕烟种瑶草”,“羲和敲日玻璃声”,李贺之前有人说过没有?“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王安石之前有人说过没有?意新。“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把感情量化了。相思如一条带子,在时间中燃烧,在煎熬中毁灭,明亮热烈,火过成灰。语工。 意新语工,必要时可以文不从字不顺。练习意新语工的初步功夫,就是尽量不用那些约定俗成。第三阶段,言近旨远。文从字顺只是把话说清楚,也说完了。意新语工是你说得比人家好,言近旨远是你有余不尽,读者咀嚼回味,能把你说出来的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