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唱空荡荡的歌散文

时间:2021-04-26 16:00:00 散文 我要投稿

老屋在唱一首空荡荡的歌散文

  我只是用手轻轻一推,那扇门就开了。

老屋在唱一首空荡荡的歌散文

  时间空空荡荡,在时间的上游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时间在等待着我,等我归来,风尘仆仆,像从前的他们那样满脸沧桑。

  我不说话,也不想说,穿过一条时间的隧道,谁知道哪些东西已经改变,哪些事物一直还保持着记忆原初的状态,就那么平平静静落落大方迎候我的归来。

  父亲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脸上少却了几分忧伤。我肯定,在父亲走后的很多年月,曾经一个人沿着漫漫的长夜无数次归来,就像我从现在冒然决定返回从前的院落。父亲在老屋里静坐,穿堂风夹着草木的清冽,绕过父亲笨拙的臂弯,好像一个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老去,就是像自己的亲人那样,陪伴了儿女多年,他知道他要走了,神态平静的就像一面湖水,一片田野,荡不起微澜,也发生不了任何奇迹。父亲领着我,像当年他的父亲领着他那样——领着年少时的他,走出家门。在乡村,凡是土地都被作为能萌生希望和未来的土壤。河滩上,茂盛的树木在迎风梳理散乱的发丝,父亲把早年在树上涂抹的红色油漆指给我看,说虽然油漆会剥落,但心底的记号永远不会褪色。一棵紫槐树,一人多高的地方还是直的,到了上面就长出一个陡峭的弯度。父亲有父亲的理解,比方说哪一年一直吹一个方向的风,紫槐树抬不起头来,只能委屈地生长;风住了,骨骼弯曲的形状再也拗不过来。长吧,也许再长大一些,做一副牛轭,做一对自然弯曲的'车辕,做几把有着弯曲靠背的椅子。人不可能逆着那些看不见的事物生长,就像一棵树尽管不想在风中低头,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咽下所有的委屈和泪水。

  父亲的偏瘫在来临之前毫无征兆,出门做工给人挑起一面土墙,喝了半斤地瓜干烧酒,颠仆着脚步回家,半夜去院子里小解倒在麦草垛旁。母亲眼睛里冒着火,无名之火。母亲心知肚明父亲在家中的地位——就像一根顶梁柱,顶天的柱子塌了,倒了,歪了,斜了,可活着的人还得咬紧牙关活着。有时父亲会一边歉疚地看着母亲拉着风箱烧火,一面歪着嘴和母亲说话,我倒下了那天不该管我。夜里刮着风,天上飘着雪,母亲一巴掌拍醒大的,照顾好我们小的,一面将父亲背在肩上,风雪连天,将父亲送到了乡卫生所。

  没有人用脚步丈量过从家到医院有多少步,也没有人能够代替母亲留点喘息的时间,父亲像死了过去,躺在卫生院凌乱不堪的病房里。也许是累了,也许这是父亲的一个小小的诡计,在生下我们兄妹几个之后觉得大事不妙,不能负担起如此沉重的担子,他很想就此离开,趁着月黑风高,趁着天上的雪羽毛般铺落大地。想挽留的只有母亲,一个女人尽管没有多少能力去改变世界,但她的世界肯定是父亲在支撑。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一棵树,就像在面对一个风雨沧桑的老人。父亲走后的许多年,我经常去看望那棵紫槐树。很多树都被人刨了,很多树已经变成了老去的物件变成火焰变成空气中游离的尘埃,很难再找到当初的繁茂与葱绿。紫槐树的红色油漆,偶尔还能在皴裂的树皮上看见指甲盖大的那么一点。当年,就是父亲指着这棵树对我说,记住,这是我们的财产。我们有过什么财产?一座在风雨中飘摇的老屋还总是漏雨——我做过很多次梦,屋漏偏逢连夜雨,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房子里滴滴答答到处都在漏雨,三姐找来一切可以盛水的器皿,而我和三哥爬上被暴雨冲蚀的土墙,扯开一张破烂的塑料布,风呼呼地往里面直灌,人在墙上像一片暴风雨中的树叶,随时都有凋零的危险。我们焦急地喊着,尽管只能看对方的口型揣摩其中的含义。可雨不会停,被子湿了,床铺湿了,粮食散落在水里,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身上都能拧出一缸水来。而梦永远不会结束。

  由此我能理解穷人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但绝不装作很在乎的样子去施舍给对方钱财或衣物。那种逼视的高度像一堵墙,那种施舍的眼神像一块冰,那种心底的鄙夷是厌恶更是抛弃。生活在众生平等的世界上,我有理由欢喜或哀伤,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相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那棵树,作为一个旧年的坐标被保留了下来。就像当年的父亲沉睡三天三夜之后终于从梦魇中醒来。醒来的父亲变得很是健忘,当年认识的几个字不再认识他了,当年熟悉的人已经很难有再多的对话。但是,生活的轨迹也由此简单了许多,父亲往往会赶着几只羊艰难爬上一面斜坡,阳光暖暖地照着,一群羊把父亲围绕在中间,仿佛性格原本木讷的父亲也变成了一只羊,彼此凝视着对方,放牧着对方。

  有几次买树的小贩走过老河滩,远远看见那棵唯一的紫槐树,想谈成一笔生意。母亲不说拒绝,张开手臂环抱着那棵苍老的紫槐树,就像面对当年的父亲。当然,小贩的不解与执着从未撼动过母亲的心意,她要一直守着这棵树老去,要守着一个从火焰中逃脱再次身陷疾病囹圄中的人——父亲。

  十几年的时间就这样一闪而过,父亲瘫痪的右手右臂始终没有变回从前的灵活。父亲更多的时间是独守着那座老屋,穿堂风带走春天的花落,迎来谷物秋天金黄的色泽。父亲就坐在一只烟筐子前面,笨拙地卷烟,心事重重或者悠闲地抽烟。也许父亲丢失了很多爱好,看一两页古书,听一两段莲花落,或者走在集市上看一个身段曼妙的女子渐渐淡出视野。他的残缺的记忆已经装不下更多,所有生活的重量都在那个风雪之夜被完全湮没。他所面对的只能是云淡风轻,只能是独守一座老屋,日渐沧桑与老去。

  我打开的那扇门,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悄然关闭,只要拥有一把亲情的钥匙,就能再次开启。看见那些泛黄的册页,老了的父亲更像一只在等待油尽灯枯的马灯,在生命的旷野上,游荡了太久,终要返回空旷的暗夜深处。父亲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用一架吱呀作响的木牛车推着半口袋粮食跑去外省,磨破了嘴皮硬赖在一个老石匠家里不走,才换回一眼沉重的石臼。父亲知道无论再长再短的行走,唯一的抛物线只能是这个家,唯一的轴心只能是母亲。有了这眼石臼,蔬菜和粮食就会在月光下舂捣成平常的一粥一饭,喂养他的众多子女。

  父亲走了,没有惊动天,也没惊动地,只是在我们和母亲的心里留下一枚疼痛的钉子。父亲侧身走过熟悉的胡同,无人相送,天上亮着几盏明明灭灭的星。父亲走过村前的那条河,只是想再亲近一次潺潺的流水,让我用力为他搓去经年的泥垢。父亲走过那棵树,闪身隐在了树后,或者径直走进一棵树缓慢生长的纹理——时间,在往复循环中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出口,远望停泊在远年的那座老屋,倾听一首空荡荡的歌,缓缓飘入无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