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村庄一起老去散文

时间:2022-09-01 09:14:24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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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和村庄一起老去散文

  我在很小的时候,特别渴望长大后能嫁给一名乡间的手艺人。这种强烈的愿望让我对乡村各个行业的从艺者都怀抱一种别样的情怀。我对他们有极致的好感。我在少年时,总是用特别沉静的眼睛去观察着乡间手艺者在做营生时的一举一动。看到木匠拿墨斗弹线,用锯子歪着头一下一下锯断木料,闻到那木屑的香味,我会莫名地心动。看到砖匠把砖块往空中抛去,让它翻转,然后稳稳地接住,我会抑制不住地心跳。听到双眼全瞎的唢呐手在老人的葬礼上鼓着腮吹奏哀伤的曲子,我会情不自禁地靠近,在跨过路槛的时候,会自然地去牵住他们的手。村里那个跛掉的篾匠,他右腿萎缩,只能盘坐在地上,用篾刀把一根细长的水竹剖开,一下一下片得薄如蝉翼,又一条条削得细如发丝,任它们在手中翻飞,编成各种用具,我看得如醉如痴。篾匠师傅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娶了个头上长满脓疮的外乡女人。我很喜欢那个调皮的砖匠徒弟,我希望他能在河边盖一座房子,用很多的石头垫脚,这样就不怕发大水了。可那个砖匠徒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忽然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

他们和村庄一起老去散文

  终于等我长到适婚的年龄了,才发现乡间的手艺人不再忙碌,他们再不像我童年时期那样带着徒弟风尘仆仆奔走于乡间村户。那些师傅们还不是太老,可光阴忽然就把他们一个个变得茫然无措。他们曾经灵巧韧硬的双手空落无着。而他们当年的徒弟,即使也早成为了师傅,可那些营生也不足以用来谋得更体面的生活了。他们大多改行换业,再也不是往日里纯粹的手艺人。而我终究也没能成为一名乡间手艺者的妻子。出嫁的那天,村里的木匠伯伯送来一只油着红漆的洗脸架,四脚拗有弯曲的弧度。跛脚的篾匠大爹,为我专门编了一只小巧的“鞋脸盆子”,里面放置着针头线脑。婚车上,村里的婶娘们把弹匠打的那几床喜被用红布又包了一层,怕沾上尘屑。娘家的厅堂里,燃着一盆炭火。哥哥驮着我,跨过那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泪雨纷飞……

  之一,裁缝

  把裁缝师傅请到家里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买好了布料。一块枣子红的灯草绒花布,叠在几块青的蓝的布料中间,那是要给我做棉袄包褂的。裁缝师傅如期而至,带着他的徒弟。裁缝机是徒弟挑的。徒弟是个姑娘,十七还是十九,总之是这样的岁数。徒弟很好看。个头长相都是乡里人中意的那种,长腿,衣服的前胸格外鼓胀,长辫子乌黑,光亮的满月脸上眼睛细长。

  门板被卸下来搭在木凳子上。母亲泡好了茶。把布都拿出来摊在了门板上。裁缝不抽烟。他坐在桌子的一方,用细白的手把着茶盏,轻轻吹着热茶的水气,斯文地啜了一口,不发出声响。

  徒弟不喝茶,也不说话。她把裁缝机安好了,凳子也放稳了,熨斗剪子木尺子软尺子都摆在了门板上。布料一块一块抖开,又一块一块折起。大哥偷眼看了几眼徒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裁缝师傅放下茶盏,拿盖子小心地盖上,推放到桌子的中间地带,拿起了软皮尺。这时母亲拿起了布。哪块是给父亲的,哪几块是哥哥们的,花的不用说,是我的。母亲好像不喜欢穿新衣服,她没有买给自己做衣服的布。

  裁缝师傅给父亲量尺寸。两臂打开。转身。肩膀。父亲听裁缝师傅的话。裁缝师傅嘴里边说着一些数字,又拿淡蓝色的粉饼子在布上记下。

  大哥没等裁缝师傅招呼,自己就走过来了。他要做一整套,最流行的华达呢料子,藏青色。他过完年十九,要说亲了。或许很快就会有人来做媒,到时要穿得体面点。裁缝师傅看着大哥的身形,眯起了眼,又退回几步,再上前。量了上身又量了裤子,量得很细致,总之大哥一定会有一套好看的新衣穿着过年。我猜大哥上衣的前胸一定会做两个口袋,因为他有好几支笔。在胸前的口袋里插上笔,在乡间是很有头脸的事。

  老二呢,去了哪里?裁缝拿着软尺子问。二哥去了哪里?他一定是去门口塘里看网鱼了,这两天村里都把塘里的水抽干了起鱼。他昨天就捉了几条回来。去年裁缝来做衣的时候,他跟村里的大人们去打野猪了。反正他也穿不了好的。母亲望着不说话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算了,老大还有一套好好的,正好老二接手。——小三子,你过来量量。母亲对着小哥招手。

  小哥扭扭捏捏地过来了。他也不喜欢穿新衣。每次穿新衣都哭。因为新衣服总是太肥大了,裤子也长到不卷边都没有办法穿。而小哥的头上喜欢长虱子,母亲就让剃头师傅给小哥刮了个光头。光着头的小哥,被套在宽大的新衣服里,活像个小和尚。小呀么小和尚,头光光。我和他吵架后,就这样怪腔怪调地对着他唱。小哥瞪着眼睛鼓着嘴。裁缝师傅在量,母亲在说,放一点,再放一点,正长呢,回头一转眼就小了,他脚下没有男伢,没有人接手。小哥气呼呼地,叫他转身,犟着脖子不愿,叫他站直,也偏着头不高兴。

  终于轮上我了。裁缝伯伯,给我弄个花边在这儿,我用两只手往胸前比划着。我在镇子上看到过那种式样的衣服,前胸用衣服的布料扎了一条细细带褶皱的花边,特别好看。裁缝伯伯笑了,好好,转过身去,他在量我的后背。我还不放心,扭过头再次交待,是细细的,也是这个布,打一点卷卷,晓得了吧?徒弟姐姐笑了,她一定知道是什么样的款式。扣子不要用黑的嘛,我对笑了的徒弟姐姐说。母亲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就你多嘴。裁缝只量了我的上身,母亲没有给我买做裤子的布。我隐隐有些不快,不过想到过年可以穿上一件红色的胸前镶着花边的衣服,又很高兴了。

  跨哒哒,跨哒哒。我喜欢这声音。徒弟姐姐拿着师傅裁好的布料放在针脚下走,偏着头,剪断线头。又换一个方向,跨哒哒,跨哒哒。徒弟姐姐的话真少,饭菜吃得也少。

  母亲做了好多的菜,有肉,也有鱼,一只只盘子松浅浅地装着,真是好看。平时见不到母亲这样好的手艺。二哥一下就搛走了好几块肉,母亲拿脚在桌子底下踢他。二哥飞快地把肉包进了嘴,又把筷子伸到了鱼的碗里。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拧了一下二哥的大腿。二哥对着裁缝师傅大叫——你看我妈,掐得我好疼。裁缝师傅笑了,母亲用抱歉的眼神看向他,又看看父亲,父亲的脸黑着。裁缝师傅把鱼戳开,给我和哥哥们的碗里都搛了几块,他自己呢,好像对母亲腌的咸菜情有独钟。徒弟姐姐不大喜欢吃鱼和肉,她吃了好多的青菜,吃饭时嘴巴没有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就吃饱了。

  跨哒哒,跨哒哒。徒弟姐姐把衣服车成了形,交给裁缝师傅。裁缝师傅把成了形的衣服摊到门板上,理好。熨斗已经插上了电,裁缝师傅包一大口水,“噗”的一下,喷洒到衣服上,再快速地拿熨斗从上面用力压过去,“哗嗤”一声,水雾腾起。“噗”的声音和“哗嗤”的声音错落响起,衣服平顺了,裁缝师傅的脸上也漾着水气。

  做个裁缝真好。我看着裁缝伯伯和徒弟姐姐,心里想着,等自己长到能挑得动裁缝机的时候,也学裁缝。可很快,村里人说学裁缝的徒弟不是个东西,差点翘掉了裁缝家的师娘。是第二年的夏天,裁缝师傅再次来到村里,这次跟在身后挑着裁缝机的是个头发短短脸孔方方的小伙子。村里人在夜里乘凉时,结结实实说了几个晚上他们的闲话,他们说裁缝师傅也不是个东西。——怎么会呢,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年,那件镶了花边的枣红色灯草绒包袄褂特别合我的意。

  之二,砖匠

  大哥真的穿上了新衣服去看亲。胸前的口袋里,和我想的一样,插上了笔。大哥的身材并不是乡间所作兴的那种,单薄,也不够高,可因着裁缝师傅的好手艺,又有笔插在前胸,——那个大哥中意的女伢子,也好像是欢喜的。于是,接下来应该是选一个日子把亲认下。可是,退后几天,媒人又来说,要盖上青砖的房子女方家才肯。

  父亲看着媒人,没有说话。媒人悻悻地走了,母亲没有留他吃饭。

  青砖早就烧好了一窑,整大堆放在后院里有些时日了。大片的瓦也备下了,大梁,檩条,木料,石灰,父亲不知何时办下了这些东西,水泥都托人开好了,石头是山区的舅舅开着拖拉机送来的……原来有三个儿子的父亲早就安下了盖青砖屋的心思。

  砖匠师傅是跟父亲相熟的,而且他和父亲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多么难得的缘分。他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来到我家的。父亲和砖匠师傅在我家矮窄的土坯屋子里一只暗淡的灯泡下,画图。父亲先画,拿给砖匠看。砖匠或添几笔,也或擦掉几画。两个很重要的人,敲定了做屋的事。

  先要选定一个好日子。

  做屋是大事。请风水先生看日子,花掉了一大块猪油,一只过年留下的咸鸡腿,几只鸡蛋,一大碗挂面,油润润的,风水先生吃得一根不剩,鸡腿也啃得干干净净。

  可动土的那天下雨。雨下得很大。砖匠师傅只是象征性地拿几块青砖在一个地方比划了下,就跑到旧屋的廊檐下躲雨去了。父亲放了一挂短短的鞭,还没等响完就让雨浇灭了。

  终于雨停了。村里每家都派了一个劳力来帮忙。叔伯婶娘们一大堆,特别热闹的场面。屋基很大。这里是村镇交界处,一个荒废的泥潭,边上有坟地,坟地里埋着早夭的幼儿或溺死的少年,死猫也曾把这里当长眠的所在,连四边的草木都似乎因着这些尸骨的滋养,而格外地丰沃。村里的人给这个地方取了一个名字,叫鬼窠。父亲和母亲只要一干完农活,就从河里取沙,一簸箕一簸箕,又一担一担,不知挑了几年,把泥潭挑平了。父亲不介意这个叫鬼窠的地方,现在,他要在这鬼窠上盖房子给我们住了。砖匠师傅似乎也不介意。这么大一块开阔的地方,没有与邻居相扰的瓜葛,由着他大展手脚。

  砖匠师傅带领着他的徒弟们,指挥着他们往哪儿起土,挖多长多宽的沟槽,怎么把大块的石头填到基坑里去,再怎么把挖出的沙土平整地回填……乡亲们也都听从砖匠师傅的调遣,谁和泥巴,谁搬砖……铁锹挖到哪儿止,石头抬到哪个位置,……砖匠师傅像一个打仗的首领,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很快正正直直的屋脚就起好了。要开始砌墙了。砖匠的大徒弟负责吊线,要正,要直。大徒弟是砖匠师傅最钟爱的,快要出师了。大哥把一块青砖递上他的手,他稳稳地接过,砖刀在砖的边沿上泥,再轻轻一划均匀地把泥摊划开,又轻巧地把砖掉了个头,再次用砖刀把另一侧的边沿上泥。大徒弟把头略略偏过,精明细小的眼睛微微眯住,用最规整的角度把砖牢牢地稳住在基脚上。当他把一块砖落实好的时候,大哥马上又拿了一块在手,做要递过去的姿势。两个人都是沉稳的,配合得特别默契。砌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大徒弟跳下来,走到墙的边角检查一下垂直度,大哥也在边上帮着看。

  砖匠师傅似乎对大徒弟特别放心,偶尔向他们这边投来赞许与信任的目光。但当眼睛落在他的二徒弟身上时,就收起了温和。——莫弄花式子。砖匠师傅严厉地教育着他的二徒弟。二徒弟比师兄的年纪要小些,也和他的师兄那样,拿砖刀撇泥摊划开。可当他把砖掉头的时候,是向空中抛去,让砖打个滚,再伸过手去接。我的二哥迷恋着二徒弟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痴痴地看着砖在空中翻跟头,而忘记了递砖,泥用完了也没注意。尽管砖匠师傅不停地在边上叮嘱,可二徒弟还是把墙砌歪了。

  砖匠师傅不客气地给二徒弟的耳朵揪往,——砖匠看边边!晓不晓得?边边!你来看看。二徒弟的耳朵让师傅揪着,只得跟着下来看边边。

  师傅生气地拆下二徒弟刚砌上的砖,——重来!

  师傅又生气地把二哥挡推到一边,朝屋场看看,看到了一直在和着石灰泥的沉默稳实的小哥,指了过去,——你过来。砖匠师傅居然让小哥配合他的二徒弟。

  小哥过来了,刚刚念初中的小哥,是向学校请假回家帮忙的。砖匠师傅对小哥交待了几句,小哥点点头。拿砖,递砖,递泥,砖与泥快要完了的时候,小哥招呼乡亲们送过来。小哥不和二徒弟答话,也不拿眼睛盯着二徒弟把砖往空中抛着翻跟头。砌好一段,小哥学着大徒弟的样子,眯着眼看看砖和吊线的位置,他还让二徒弟适当地做调整……当二徒弟砌到屋拐角处的时候,小哥甚至还能根据边角的距离专门挑出断掉一截的砖块。遇到青色均匀的好砖,小哥专门剔出来递到大哥那边去砌外墙。小哥天生就是一个当砖匠的好料子。砖匠师傅一遍一遍用疼爱又欣赏的眼光看向小哥,露出了温厚的笑脸。二徒弟也不被师傅揪耳朵了。

  所有的外墙都是大徒弟砌的,二徒弟只负责砌内墙。外墙的砖缝是用石灰泥,白色的。大徒弟的手艺真是好,砖缝勾得厚薄均匀,清爽利落。外墙青砖的颜色都是纯正的,整面墙看上去庄重又美观。乡亲们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来赞叹一番,我们村里还没有人家盖这样基脚是石头里外全都是青砖的房子。又因为四面无邻,宽敞开阔的前门后院,更显得这房子的出众。架大梁的时候,母亲蒸了很多的米粑,二哥把一挂长长的红鞭用竹棍子挑着,坐在新砌好的高高的砖墙上放。乡亲们在鞭炮声中吃粑,并打趣大哥,可以把郑屋里那个最好看最能干的姑娘讨回来。

  房子还没有盖瓦呢,那个给大哥说媒的人又来了,他红光满面,在屋场的几扇墙面前走来走去。父亲似乎对他不大理睬,可母亲客气地让他留下来吃饭,反正家里都准备了大锅的饭菜,添一双筷子也没什么。

  之三,木匠

  实际上,木匠师傅是在家中盖房子的时候就来了的。新房子的门窗户扇,都出自木匠师傅之手。他们还配合砖匠架大梁。檩条、椽子的排放安置也都是木匠师傅的活计。然而,那毕竟不是木匠师傅的专场。

  现在,木匠师傅带着他的徒弟们迫不及待地来了。——新房子盖好,过了年,大哥已经在吃二十岁的饭了。他中意的那个女伢子还比他大两岁。女方家也试着给女伢子说婆家,可女伢子倔着不肯。媒人只得再次上门,说新事从简,不要搞那么多规矩了,认下亲,定个日子,等立了冬,就可以办大事了。媒人又说,立冬接过来最好,开了春就能进一个人的田,足一亩的田哪。父亲听了,轻轻淡淡地跟媒人说,再缓缓吧,做屋掏空了底子。

  可父亲去约请了木匠师傅,说要给大哥置一房新式的家俱。木料是去山里的亲戚家赊来的,树都是上等,硬实的好料子,干湿恰好。

  木匠师傅把大哥喊过来,两个人坐下。大哥给木匠师傅点上了纸烟。街上陈三子结婚打的那种床,大哥对木匠师傅说,我不要那么高的靠背。陈三子的婚床,没有顶,却有靠背,是在街上开木匠店的师傅最新式的手艺。周边村里好几个木匠都去看了,可还没有人真的上手打过。现在有了实践的机会,木匠师傅也很兴奋地点头称是,靠背就是要弄低寸把才服帖。

  大衣橱的镜子镶到里面可行呢?大哥在镇上的粮站做临时工,他结识了好多街上的年轻人,喜欢上了时髦的新式家俱。木匠师傅想了想,说不难。

  大哥把木匠师傅面前的茶盏添了些水,纸烟又拿了一根出来。我不要老式的那种五斗橱,不做门,要敞开式的。大哥边说边用铅笔在纸上画图。

  木匠师傅接过烟,并没有让大哥帮他点上火,而是夹到了耳朵后面去。他凑到大哥的面前看图,还是要门好一些吧,哪有五斗橱不做门的。敞开式的好,这里放书,这里放小的散东西。大哥边指着图纸边坚持。

  木匠师傅只是说记下了,但脸上略有一丝丝的不愿神色了。他们俩个人轻轻慢慢说了好久。大哥画的图很有立体感,角度对,比例也很合适,木匠师傅越看越沉默。

  木匠师傅的两个徒弟把箱子放好,往外一样一样拿锯条、斧头、刨子之类的工具。我喜欢那个像小船一样的墨斗。木匠师傅庄重而又严肃,他还在一点点想着大哥对新式家俱的种种要求,听大哥与他的那一通谈话,再看大哥信手画的那几个草图,晓得这家的活计,是大意不得的。父亲和哥哥们往院子里抬大的树料,木匠师傅一根根看过去,拿尺子量,做记号,写上尺寸的数字,让他的两个徒弟去锯成一段一段。

  两个徒弟把着锯的两端,一来一往,嚓嚓嚓的锯了起来,来来往往中,木屑纷纷扬扬。他们好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锯好那些木料。两个人都流汗了,脱下了外衣。大徒弟英俊极了,只是喜欢脸红,不大说话。村里的霞姐来我家帮母亲的忙,她时不时到院子里来一下,要么是给已经晒好的衣裤颠个位置,要么是把老菜叶子甩一些到院子的拐角处,让鸡鸭们去啄,可眼睛却偷偷瞄向那个好看的大徒弟。

  而我最欢喜看到他们拿墨斗出来,拉出浸着墨汁的长线,看准,定住,从墨线中间的位置,用手提起线轻轻一弹,一条黑色的线迹就清清楚楚地落在木头上。接下来他们要沿着这条线再锯,那条黑色的线被两个人用心地一分为二,各自沾染上一点点印迹在新锯下来的木料上。

  拿刨子出来的时候,我也不想走开。大徒弟的刨子好像用得还没有小徒弟在行。小徒弟倾着身子,刨子一下一下推过,一条条刨花迅速卷起,刨出来的木料表面平整光滑,微微泛着新鲜的光泽。那些刨花带着木料的清香,跳落着堆在地上。我拿起来蒙到额上,脸上,又让它们卷着掉落下来,快活无比。可还没等我玩够,霞姐就拿着腰箩把这些刨花收起来统统塞进了灶口。——她又偷偷来瞄大徒弟了。

  木匠师傅还用凿子,凿出各种形状的洞眼,锤子敲在凿子上,叮——叮,轻而有节奏,那声音好听极了。大徒弟凿眼的时候,一板一眼,专心,鼻尖处挂一滴汗。凿好了,轻轻把木屑吹开,再细细看看。可在厨房里的霞姐并没有用心帮母亲的忙,饭已经焖香了,她又往灶里塞进一大堆刨花,等到米饭焦糊的味道漫开到院子里的时候,她才急忙忙脸红着去掀开锅盖。

  木匠师傅的两个徒弟都灵窍得很,父亲赞赏地说。他们俩不用师傅多交待,不浪费料子,没有出错,勤快,眼看手到。晨间来到院场的时候,青草上的露水还没有干透,他们静悄悄地磨着斧子凿子。收工后,有条有理地收捡着边角碎料。大哥的那一房家俱,花去了师徒三个人半个月的时间。还好,完工的时候,大哥只是说大衣橱做得太高了,而床却满意极了,比陈三子的那张还要好看。木匠师傅也非常满意,最后一天,他喝了酒。他的两个徒弟还是和平时一样,快快地吃完饭,把工具箱子收拾到门口。不过,父亲并没有马上把工钱算给木匠师傅。先欠着,等晚稻上岸再看吧,翻过年也不急。木匠师傅就着浓浓的酒意,这样对父亲说。

  霞姐是真心喜欢上了大徒弟,她已经在托母亲为她找木匠师傅问话了。霞姐是我们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插秧割稻都是最快的,鞋子也做得板实秀气,母亲怕她娘老子会嫌弃大徒弟的穷家,迟迟不敢开口。

  而大哥却已经急着要父亲去找媒人认亲了。

  之四,弹匠

  弹匠是一对夫妻。他们带着弹棉花的弓弦进到我家的门时,是喜气洋洋的。是的,他们这次专门为我而来。我带着待嫁的新娘子应该有的羞涩,请他们上坐,泡茶。弹匠刚中年,健康朗正的面孔,身姿很挺拔。他的女人肤色像小麦一样,脸上带着饱满的幸福神采,会让人想到成熟的稻穗,有丰收在望的希冀。我有了好感。女人挂着笑,侧过头问我,婚期的具体日子,嫁妆准备了哪些。我努力学着新嫁娘应该有的知事礼的样子,轻浅地笑着作答。接着她又详细地问,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人,他的职业,性情是开朗的还是内向的,抽烟吗,可喝酒呢,酒量怎么样,他的父母年岁可老,弟兄几个,可有姐妹,嫁过去与婆妈妈住在一起,还是另有新房……我帮她添茶水,略微犹豫而又磕磕绊绊地,也一一作答了。她笑得更开了,那是多好哟。转而又把笑脸迎向母亲,多好的人家——母亲也笑,托你的福呢!

  家里的地被征收了,母亲遗憾着,不能亲手为她唯一的女儿种一地棉花。母亲拜托村里的云娘,地腾着,全用来种棉花吧。云娘在地里摘棉桃的时候,就已经用她的大嗓门向全村的人都宣告了,这是要收来为细妹子打被絮的,两床盖被两床垫被,还有毛伢子的抱被箩窠被——然而,那时候,我和那个人在吵架,云娘的这种宣告,无疑增加了我的压力。好在,我们后来和好了,婚期并没有变故。

  现在,母亲把松软的棉花摊放在两块门板拼成的长方台上,白的,像晴好的天空里大朵的云,透着温暖。弹匠和他的女人都带着大大的口罩,只留出眼睛。弹匠的弓弦在弹唱,嘭得嘭,嘭得嘭,在我听来也是带着韵律的。弹匠变换着角度,大大的弯弓背挎在端正的肩膀上,弹花锤在弓弦上频频敲击,重而均匀地用力。而细细的弦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在棉花上弹跳。那些棉花慢慢蓬松,散发着乱开,高涨鼓起,成了一个软软的厚厚的大方块。棉花的碎屑满天飞舞,女人不停地把边沿的棉花规拢。他们的身上,头发上,都染上了棉花绒。弹匠师傅到底在弓弦上敲了多少锤?反正,到后来,我听到那嘭得嘭——嘭得嘭的声音,是乏味而又沉闷的。

  弹匠夫妻在牵纱的时候,只用眼睛说话。男人手执一根细细的竹竿,一端的小孔里有线,轻巧地递出去,女人轻巧地接过,快速掐断,让线粘在棉絮上。一递一回。无声。默契。严丝合缝。递递回回中,纵横密布,丝丝入扣。棉胎被这些棉线束缚了,固定了,终于成了形。弹匠师傅还在棉胎上用红色的线牵出了大大的喜字。满张被子被那个喜字漾着,全是喜气了。

  成了形的棉胎要让弹匠的磨盘用力压实,这是很费体力的工序。女人在一定的时间,会替换男人一会。而男人,只是稍做小刻的歇息,又开始接下女人手中的磨盘。磨盘在夫妻两个人的手中变换,带着恩爱,体恤。棉胎的角落,边拐,中间,每一处。磨,压。再磨,再压。再回到角落,边拐,中间,每一处。如此重复,循环。好几个小时,枯燥的流程。

  弹匠师傅在我家工作了四天,两床垫的,两床盖的,方方正正的码在那儿。新弹制的棉被,松软,洁白。还有为未知的婴儿准备的,冬天和春秋的箩窠被,一厚一薄,小的,软而柔。我把手从上面轻轻抚过去,女人心,母性,缓缓溢出。这将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期待,最妥贴的温暖。被子一床一床叠放着,透出无边的暖意,这暖意从娘家带到我即将开始的未来,让我少了些无措,多了份安心。

  后记

  是的,这些被子我一直在用。晴好的日子里,把它们放在阳台的栏杆上晾晒。棉被都还是白色的,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如昨。只是弹匠夫妻再也不背着他的弹弓走家串户弹棉花了。他在镇上置下了门面,卖九孔被,真丝被,鸭绒被,唯独不卖手工弹制的棉被。我的孩子已经很大了,那两床小的箩窠被还是新的。偶尔我也会拿出来晒晒,闻闻那棉花在太阳里的味道,这味道可能会越来越淡远。村子里的云娘也早不种棉花了。村子里的地,有些被征收了,有些盖了房子,有的长满了荒草。村庄好像一下子老了。村庄是什么时候老去的?我嫁出来很多年了,我是村庄的客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是哪一天老去的。篾匠大爹早已经死了,他的那个从外乡跑来的头生疮疾的女人,顶着满头花白的乱发,眼神浑浊。她用掺着外乡口音的家乡话问我是哪家的,从哪里来的。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砖匠师傅,去世得很早,四十多岁吧,他为我家盖的那座房子早让哥哥们拆掉了。村子里还有很少几家没有拆掉的房子是他的作品,然而都在村子老屋的拐角,破败了,生满青苔,堆放着废弃的杂物,蛇和老鼠在里面相安无事,雨天大瓦缝中会漏水,已经没有人要去修整了。砖匠师傅的二徒弟,在外乡做包工头,发了大财,听乡亲们说,每次都会带回来不同面孔的美艳年轻女子。为我特意打制了一个洗脸架的木匠伯伯,他是真老了,他的手再也拿不动斧头,刨子给他,也是推不稳的。他家的儿孙,都没有做木匠的,想必那些凿子锯条之类的工具,一定是锈迹斑斑。而霞姐,如愿嫁给了木匠师傅的大徒弟。只是那个英气的小木匠,已经没有谁需要他凿眼安榫头了。他日日沉迷于麻将桌上,一双灵巧的手,抚摸着一张张麻将牌,不知可如当年那般专注投入。霞姐已经让艰难的日子暗淡了她往日如水般清秀的容颜。……村庄开辟出了一条新坝,沿路都是两层楼房,贴着瓷砖,没有猪圈,没有牛栏,暮色四合,很难看得到炊烟。灶台只是过年时才用,平时积了灰尘。一些孩子在老人的守护中,上学,放学,等着年节,在他乡打工的父母亲回家团圆……回头望望,那些老去的手艺人,光芒慢慢退去,和古老的村落一样,只剩下一幅枯瘦的骨头,血肉尽失,寒凉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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