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最后时光的散文

时间:2021-01-22 19:19:55 散文 我要投稿

祖父的最后时光的散文

  (一)

祖父的最后时光的散文

  农历庚子(1960)年正月十五晚,土黄万斛坝磨子塝水井湾一幢低矮的黄泥墙青灰瓦房里,亮着暗红的油灯,光如豆点,在冬春之交的寒风里瑟瑟发抖,晕似灰云,随着左摇右摆的光飘飘忽忽。祖父静静地卧躺在屋角的木床上,脸色蜡黄,双眼深陷,气若游丝。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节,夜里家家户户都应摆一桌丰盛的饭菜,都要放焰火,过大年。一直昏迷的祖父突然有些清醒,他眼皮颤动,想睁开眼睛看看家里大年的景象,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他嘴唇轻抖,想喊一声祖母,却连提嗓的力气也没有。

  其实,不用睁开眼睛,祖父也知道家里大年的景象,灶冷灰浅,火担空悬。前年大炼钢铁,铁锅铁罐甚至铁铲铁瓢早被大队的土高炉吞没,公社四管理区三食堂兴办,家家户户连贫下中农家里早已不许炊烟升起。平时如斯,大年也不例外,依然如斯。其实,不用祖母过来,祖父也知道祖母就在不远处,正坐在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暗自啜泣。

  祖父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慢慢脱离躯体,要飘飞离去,他想抓住它,重新把它塞入体内,但手却一动也不能动。他知道自己已然油枯灯竭,时日无多,想起过去,想起现在,想起将来,一丝悲凉涌上心头。很奇怪,这丝悲凉唤醒了祖父几乎消失殆尽的生机,他身子一挺,竟然坐了起来。

  (二)

  农历戊申(1908)年十月十一,祖父出生于土黄场万斛坝老房子一户殷实富庶人家。祖上勤勉努力,奠基立业,广有田产,父辈耕读养家,诗书拥壁,学问非凡,其父终身从教,任中高学校管教者几十年,学子称为‘斗夫子’。”

  万斛坝上天包寨下前河之畔的老房子,呈四合格局,屋连宇接,斗拱飞檐,青砖为墙,彩绘于壁,柱多合抱,雕龙其上,厅堂高阔,规模宏浩。几十户庞姓人家井然而居,和睦融洽,贫者男耕女织,富家经商典田,其雍容儒雅、宽宏大度的族风,在前河有口皆碑,流布广阔。

  庞氏家塾位于老房子东南一角,一厅宽敞的瓦房,一个精致的院坝,十多位髫髻童稚。祖父端坐同龄之中,听塾师吟诗讲经,在塾师的指导下识字描红,读书作文。傍晚放学回家,曾祖把祖父叫到书房,逐一抽问塾师所教,详细阐释诗中意象、经里乾坤。祖父一日两受教:在塾学,背诵诗文,在家里,详领要义,日积月累,聪颖渐显,遂成同龄佼佼,为老房子一族最为显著者。同宗每见曾祖,都交口称赞祖父的学业:虎父无犬子;曾祖微笑着捊捊短须,讷讷谦逊:哪里,哪里!

  夏天放学后,祖父会与同学们一起跑到万斛坝外,跳进响水凼里,河水清清的、凉凉的,冲刷祖父幼小的身躯;河底的鹅卵石滑滑的、硬硬的,按摩祖父稚嫩的脚掌,祖父有说不出的'舒坦与快慰。傍晚时分,只要在家,曾祖也会坐到河边的石头上一边纳凉一边与族人闲谈,目光遥遥地扫过畅游在河里的祖父,有说不尽的慈爱与安详。

  (三)

  见一直卧床的祖父坐起身来,祖母急忙擦干眼泪,奔到床前,为祖父披上棉衣,掖好被角。祖父伸出皮包骨的手,拉着祖母同样皮包骨的手,眼里含满泪水,欲言又止。

  不用祖父言说,祖母也知道祖父要说什么。几十年共同经历了跌宕起伏的生活,相濡以沫的夫妻,哪需言说?祖母虽不会诊病疗伤,却也明白祖父已时日不多,今日的反常定是回光返照,想有所交待。但有什么可交待的呢?交待了又能怎样?大儿未成年而早夭,长女婚后病逝,女婿在运动中自尽身亡,外甥一人寄居其叔父家。次女外嫁县城城郊肖家,夫家成份硬朗,种菜度日,勉强为生。二儿初中毕业,被招到月溪场上教书已经五年,前几天回家过节时说过认识了一位去年刚从县城分来的女老师,吃着公家饭,还算安稳。三儿、四儿小学读完,早已回家务农,虽已订婚,迎娶还有待时日。三个儿子都末成家,传宗接代遥不可及不知何时,享孙儿录女绕膝的天伦更不可能。

  祖母听到祖父肚里咕咕直叫,她知道,祖父饿了。祖母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要到碗厨里给祖父找吃的,步子还没迈出,又停了下来。不用看,碗厨早已空空如也,找不到一粒稻米,半块红苕,整个家,只有屋角水缸里的清水可以饱肚。

  何止是祖父肚里咕咕直叫,祖母的肚里也一直咕咕叫着,隔壁的木床上,二爸、么爹的肚里也咕咕直叫,不远处,邻家农人们的肚里也咕咕直叫,远在月溪场上的父亲肚里也咕咕直叫。沉静的夜色里,肚里的咕咕声,一直静静地响着,何止一人两人,何止一家两家,何止一地两地……咕咕不绝的肚饥声,荡漾开来,荡漾开去,形成莫名的交响,如凄惨的魔音缠绕着木床、屋瓦、院坝、山梁、田野、大地……

  (四)

  祖父年序稍长,初具独立生活能力,便外出万县求学。

  长江边上的万县,自农历丙午(1906)年开埠以来,渐成长江上游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是川东除重庆外的大码头。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万县,风云际会,不但有坐地虎杨森、唐式遵的长期蹲踞,也有杰出共产党人朱德、陈毅、肖楚女、恽代英等活动的身影,更有西方列强巡游于长江之上的巨型炮舰。

  农历丙午年由白岩、万川书院整合的而成的万县中学堂,此时已更名为万县中学校,迁至城东考棚。留日学者钟稚琚创办于农历甲寅(1914)年的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仍在亢家塆。祖父在万县就读的只能是这两所学校,从他后来一直任教于土黄场萃英高级小学的经历看,可能性最大的当是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

  农历丙辰(1917)年冬,章太炎到省四师演讲并题写了校训碑:“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功,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农历癸亥(1923)年春夏,肖楚女在省四师任教,恽代英曾到校演讲;同年秋,开国上将陈伯钧考入省四师,后由此入黄埔军校;农历丙寅年七月廿九日(1926年9月5日),英舰“嘉禾”号和“柯克捷夫”号开炮轰击万县市区,中国军民死伤以千计,民房商店被毁千余家……如果,祖父在万县求学时真就读于省四师,那么,他与上面提到的这些人这些事有没有交集?如有,交于何,集在哪?如没有,哪又是为什么?

  青春年少的祖父,面对国家的积弱积贫,面对世道的满目疮痍,岂能不热血沸腾、慷慨激昂。但他为什么走的却是一条迥然于上面提到的人走的路呢?或许,祖父作为动荡时代里的平凡读书人,只知规规矩矩尊衔父命读书学习,只知老老实实学成回乡报效桑梓。与投身时代洪流的弄潮儿们,即使有交集,也无法共鸣;如果没交集,更会平凡到底。

  (五)

  正月十六凌晨,一夜昏迷的祖父再次醒过来。

  这是个晴好的日子,太阳暖暖地悬在冬日灰暗的天空,阳光从屋瓦的缝隙照进来,照到祖父躺卧的木床。祖父腊黄浮肿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亮亮的,皮肤下面仿佛包着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皮破水迸。去年夏末,祖父的身体就虚弱起来,开始是乏力,后来是浮肿,最后终至卧床不起。祖父明白自己的身体,知道并不是病,而是营养不良长期饥饿所致。祖父耳濡目染过曾祖处方治病,略知药理,如果真是病了,那么治自己这一身病的药方再也简单不过:顿顿吃饱饭,餐餐有油腥。

  祖母从四管理区三食堂端回的早饭,就放在祖父的床头。那既不是饭,也不是粥,只是一碗浑浊的汤,没有一丝油腥,几粒切碎的红苕粒静静地沉在碗底。祖父的目光扫过饭碗,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他轻轻的扭过头,用动作告诉祖母:不吃,留给孩子。祖母既不劝祖父,也不去端碗,这碗“饭”一直静静放在祖父的床头,刚开始还冒着热气,渐渐地便静若止水,再后来,便冰冷得如霜似雪。

  祖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那碗“饭”一样,热量正在渐渐消失。寒冷包裹着祖父,厚厚的棉被一点也没有暖意,平日里暖暖的太阳也只是白晃晃地刺眼,他拼命地蜷曲着身躯,又用膝盖抵着空空的肚皮。他神情恍惚,意识模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棉被越来越重,身躯越来越冷,他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六)

  从万县学成归来,祖父与出生于樊哙场高台井的祖母合卺成亲,在万斛坝磨子塝水井湾新屋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其时,曾祖在县城宣汉中学任教,被县长抽调编纂增修《宣汉县志》。在曾祖的安排下,祖父一直任教于曾祖与同乡丁绍南等创建的土黄萃英高级小学。

  萃英高小,位于土黄场中的禹王宫内。禹王宫高大挺拔,柱粗廊高,窗阔厅雄。在禹王宫的一侧,祖父占着一间教师宿舍,铺摆着简单的寝食之需。课后,祖父在这里备课准备、批改作业、就寝安眠。祖父教过什么课程,都些哪些学生,已无从稽考。从万县归来到土黄解放离开萃英高小,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祖父应该有很多为教心得,有很多喜爱的学生,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都湮没于历史的烟尘再不可寻。

  夏日傍晚,祖父喜欢单独一人或与同事一起踱到场外的前河边,或漫步于鹅卵石上,或散坐于木船梢头,或脱鞋行于河里,沐风纳凉。其时,祖父肯定会想起在前河末端县城里教书的曾祖,肯定会生出自己虽未辱没家风、却难超越上辈的感慨;祖父肯定还会想起几里地外的万斛坝磨子塝水井湾新屋里的家人,肯定会对自己孩子的前途有许多设计设想。

  周末放假,祖父便顺前河而下,行几里地回家。这几里地上,农人勤劳稼穑,农事欣欣向荣,祖父的学生散居其间,每每走过,“老师”的热情招呼此起彼伏,不绝如缕。祖父行走在前后相继不断的尊敬里,有几分自在自得应是人之常情。祖母虽出身大户人家,却只识女红不识字,只会相夫教子,不能吟诗作画。祖父回到书房,把孩子叫到跟前,站成一排,先让他们检讨自己一周的学业、行为,然后辅导、教育、疏理、教训,教其为学,教其为人。

  这样的不惊不诧的平淡时日,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祖父不知迎来、送走过多少茬学生,也不知在回家的路上走过多少趟。这二十年多年里,祖父迎来了自己的孩子,送走了盛年而逝的曾祖,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走成了面容沧桑的中年人。其实,在这样表面不惊不诧的时日里,世事正风起云涌,大开大豁,许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正在发生。农历己丑(1949)年夏末,外面的消息一日紧似一日,一位远房堂祖知世道将变,邀约祖父外逃台湾。祖父平淡地拒绝,他深信:教书育人的他,并不是革命的对象,新社会里,同样需要教书育人的人。

  (七)

  正月十六下午,祖父已入弥留。

  祖父最后一次颤动嘴唇,似有所言。祖母附耳过去,祖父微弱的声音依稀可辩:想……吃,吃……个……红……苕……祖父用尽最后的力气,拖了很久很久,才说出哪个“苕”字。红苕,哪里找得到红苕?祖母心痛欲绝,不忍再看祖父,别过脸去,泪如雨下。这悲凉而世俗与我的想像完全不同的吁恳,成为祖父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许多年后,当父亲向我诉说祖父弥留之际的话语时,我的内心涌出无尽的悲凉。我知道,骨子里是文人的祖父,明知自己马上就离开人世的祖父,如果不是真的饿得不可承受,怎么也不可能丢开尊严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但我又想,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灵魂即将出窍的一瞬,祖父才真正放弃了几十年人生的重负,拾起初入人世时的童真,抛却世俗的外衣,说出自己真正的内心。

  注:

  其实祖父逝世时,父母还未成亲,我更不知在何处。对祖父的了解,除父亲曾经说过其逝世时最后的吁恳外,全来自父亲为祖父补写的碑文。碑文简洁明了,全文如下:

  吾父戊申(1908)年十月十一日生于土黄乡万斛坝老房子,幼入家塾,少读于万县,长就教于土黄场吾祖父庞斗南等诸学人所创萃英高校。后遭变故,迫于生计,耕种田亩。庚子(1960)年正月十六日下午辞世于土黄公社四管理区三食堂。先后同难于饥馑者有本食堂三十余名精壮。吾父临终前尚念念乎想吃几个红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