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思台北,念台北》原文赏读

时间:2022-05-25 20:44:34 余光中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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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思台北,念台北》原文赏读

  隐天从台北寄去他的新书《欧游漫笔》,并在扉(fēi)页上写讲:"我俗也正在厦门新逐一三巷,天天,我走您走过的足步。"一句话,撩(liāo)起我几多城忧。龙尾蛇头,接到几张圣诞卡拜年片,出有一句话更摇(hàn)动我的古道热肠弦。

  若是脚步是秋季的降叶,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则最上面的一层该皆是我的履(lǚ)印取足音,然后一层层,重堆叠叠,旧印之上笼盖着新印,千层下,少年的(jī)迹车辙(zhé),只能在似乎之间往觅。每次回到台北,重踩那条深长的小路,隐约,总踏起谦巷的覆信,那是旧足音醉来,在呼应新的足音?厦门街,火源路那一带的直街斜巷,拭也拭没有尽的,是我的足迹战指纹。每条窄弄都通背影象,深深的厦门街,是我的反响谷。也无怪隐地走过,易遁我的遐想。

  那一带的街市街坊,已成为我的"布景"以至"要地"。客岁炎天在西雅图,和叶珊道起台湾诗选之滥,使人贫于对付,成了"选灾"。叶珊笑说,这么开展下去,总有一天我该编一本《古亭诗选》,他呢,则要编一本《大安诗选》。实在叶珊在大安区的脚迹,寥(liáo)落可数,他的乡井当然在水之湄(méi),在花莲。他只能算是"半山"的乡间诗人,我,才是城里的诗人。十年一觉扬州梦,醒来时,我已经是一名台北人。

  当然不行十年了。腐败尾,端五头,中秋月后又重九,春去春来,近方盆地里那一座岛城,算起来,竟已住了二十六年了。这其间,就算加去旅美的五年,来港的两年,也有十九年之久。北起浓水,南迄(qì)鸟来,半辈子的岁月便在那边边攘(rǎng)攘渡过,一任尘凡困我,车声震我,限时疑,德律风和门铃催我促我,一任杜鹃媚我于暮秋,莲塘迷我于仲夏,雨季霉我,(rù)寒蒸我,地动和台风撼我摇我。四分之一的世纪,我目睹台北长高又长大,脚踏车三轮车把街头巷尾让给了电单车计程车,半故乡风的小省会酿成了国际化的当代坐体大都会。镜头一转,前文要一样跳速,台北也惊见我,若何从一个孤单而怅惘(wǎng)的亡命少年酿成大四的学死,少尉编译民,新郎,女亲,然后是留门生,新来的讲师,老去的传授,誉毁交集的墨客,左颊(jiá)掌声右颊是嘘声。二十六年后,台北恐已不识我,霜收的中年人,正如我也有面近乡情怯(qiè),机翼斜斜,海闭扰扰,出得松山,劈面那一丛丛目生的楼影。

  曾在那岛上,浅浅的淡水河滨,远听嘉陵江滚滚的水声,曾在芝加哥的楼影下,没遮没拦的密西根湖岸,念江南的草长莺飞,花发蝶闲。乡愁一缕,恒与扬子江东流水竞长。前半生,早如断了的子落在海峡的内里,手里兀自牵一缕旧线。每次挖表,"永远地址"那一栏总教人临表踟躇(chíchú),好生难堪,一若四海之大,六合之宽,竟有一处是稳如磐(pán)石,固如根(dǐ),生生世世回于本人,生命深深植于个中,海啸山崩都戚想将它拔走似的。面临着天灾人锅,世局无常,竟要填表人必定说本身的"永远地点",实是一大诙谐,带一点智力考试的意味。虽然如斯,表却不克不及不填。二十世纪本是填表的时期,从诞生纸到灭亡证书,一小我私家一生要填的表,叠起来不会薄于一部大字典。除非你住在黑托邦,表长短填不成的。因而"永世地址"栏下,我暂且填上"台北市厦门街逐一三巷八号"。这一临时就久且了二十多年,比起很多永久来,还永久很多。

  正如路是人走出来的,地址,也是人住出来的。生而为闽南人,南京人,也曾自命为半个江南人,四川人,而今,有谁称我为台北人,我必然怅然接管,引觉得枯。有那末一座城,多少熟习的面目面貌,由你的伴侣,你的同窗,同事,学生所构成,你的粉笔灰成雨,落湿了多少讲台,你的蓝朱水成渠,浇了多少亩报刊纯志。四个女孩都生在那城里,母亲的慈骨埋在近郊,父亲的岳母皆成了常青的乔木,植物一般植根在那条巷里。有那么一座城,锦盒一般收藏着你半生的脚印和指纹,名誉和愤慨,温顺和悲伤,收藏着你一颗颗一粒粒不朽的记忆。家,即是那么一座城。

  把一座生疏的城住成了家,把一个姑且地址拥抱成永久地址,我成了想家的台北人,在和中国母体土交界连的一角小半岛上,隔着南海的青烟蓝水,居然回头东望,忖量的,是二十多年来餐我以蓬莱的蓬莱岛城。我的阳台向北,当然,也尽多北望的傍晚。何如公无渡河,从对河来客的口中,听到的各种切切,生疏的,峻厉的,利诱的,伤感的,几已难认后土的慈颜,哎,久已难认,正如贾岛的七尽所言: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昼夜忆咸阳。

  无故更渡桑坤水,却看并州是家乡。

  假如十霜已足成故里,则我的二十霜啊多情又何逊唐代一孤僧?

  未回台北,忽焉又一年有半了。一小时的飞程,隔水原同比邻,但一道海关多重表格横在中心,便感烟波之阔了。愿台北长大长壮但不要长得太快,愿我记忆中的岛城在开路机铲土机的挺进下保存一角半隅(yú)的旧区让我循那些盘曲而玄秘的窄弄幽巷步进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下次碰头时,愿相看娇媚如昔,城云云,哎,人亦如此。

  本籍闽南,说来也巧,偌(ruò)大一座台北城,二十多年来只住过两条闽熏风味的小街:同安街和厦门街。同安街只住了两年半,后的二十四年就一向在厦门街。假如台北是我的"家城"(英文有这类说法),厦门街就是我的"家街"了。这家,是住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八千多个日子,二十几番夏至和秋分,即就是一片戈壁,也早已住立室了。几何篇诗和集文,几许部书,都是在临巷的阿谁窗口,披一身重堆叠叠深深浅浅的绿荫,吟哦而成。我的做品既在那一带的巷闾(lǘ)孕化而成,那条小街,那些直巷也不时浮此刻我的字里行间,成为现代文学的一个天文名词。萤塘里、网溪里,久已育我以灵感,但愿掌管那一带的地灵土仙能晓得,我的灵感也光荣过他们。厦门街的名字,在我的香港读者之间,也不算生疏。

  成心偶然之间,在台北,总感觉本身是"城南人",不单住在城南,事情也在城南。台湾最具范围的三座教府齐在城南,乃至南郊;北起丽水街,南迄指南山(lù),我的金黄岁月都浪费在此中。思潮文风,在杜鹃花簇的迷锦炫(xuàn)绣间升沉回荡。其时幼年,曾(yàn)过量少稚美的喜爱青睐,西来取经,分不浑,身是唐凶诃德或唐僧。对我而行,古亭区该是中国文明最下的地域,记忆也最稀。即连那"家巷"的左邻左舍,前翁后(ǎo),也在动物普通悠长而缓慢的默契里,相习而相忘,附近相亲。出得巷里,左脚是成衣展子、剃头店、拍照馆…闭着眼睛,我能够一家家数昔,梦游一样平常曲数到汀(tīng)州街口。前年炎天从香港回台北,一天早晨,去巷口那家药止购药。胖肥的老板娘在柜台前面号召我,仍是两十年来那一心潮州国语。不睹老板,我问她老板可好。"过身了--本年春季,"说着她眼睛一阵干,便流下了泪来。我也为之黯然神伤,一时之间,不知怎样抚慰才好,冷静相对了半晌,也便走开了。回家的路上,我非常打动,内心满溢着暖和的乡情。一问一问之间,那妇人冲动的脸色,显现她已把我当做了亲人。二十年来,我是她店里的常客,和她丈妇固然也是稔(rěn)生的。我更念起十八年前母亲归天,当时是她问我答,堕泪的是我,(nièrú)相慰的是她。暂邻为亲,那一切一切,城南人怎会健忘?

  对我而言,城北是贸易区,新社区,不管它有多富贵,我的台北仿照照旧在城南。台北是愈长愈高了,长得好快,七十年月八十年月在城的东北,在紧山机场那一带喊他。将来的呼唤,很多多少城南人经不起那引诱,像何凡是、林海音那一家,便迁去了城北,一窝蜂一窝鸟似的,住在高高的至公寓里,和下面的世界交往,完端赖按纽。比及高速公路买通,桃园的国际机场建好,大台北无阻的程序,该又向西圆迈进了。

  该来的,甚么也挡不住。已去的,也无处可招魂。当最初一名推拿女的笛声隐约,那一夜在巷底磨灭,有一个时期便随她去了。留下的是古色的月光,恋人,诗人的月光,仍祟(suì)着城南那一带的灰瓦屋,矮围墙,弯弯绕绕的斜街窄巷。以南边为名的那些街道--晋江街、韶安街、金华街、云和街、泉州街、潮州街、温州街、青田街,当然,还有厦门街--全都有大街纵横,偶径暗通,而门牌之庞杂,编号排次之无轨可瞅,令人逡(qūn)巡其间,迷路时惶(huáng)惑如智穷的黑鼠,豁然时又得意如天赋的侦察。几近家家都有围墙,很少巷子能了如指掌,巷头当然视不见巷腰,到了巷腰,也常常看不出巷底要通往那边。那一盘盘交缠错综的羊肠迷宫,那时陷身此中,固曾苦于寻寻寻觅,但风朝雨夜,或是奇异的月光婆娑的树影下走过,也赋给了我若干灵感。于古隔海想来,那些小路在奥妙中寓有亲热,原是最耐人品味的。傍晚的长巷里,家家围墙飘出的饭香,吟一尾平易近谣在召归程的行人:有甚么,比这更使人低徊的呢?

  最耐人寻味的冷巷,是同安街东北行,穿过南昌街后,通向罗斯祸路的那一条。长只5、六十码,狭处只容两辆脚踏车(rú)行订交。上里晾着已干的衣裳,两旁总排着一些脚踏车手推车,晒些家常腌(yān)味,最挤处另有些小孩子在嬉游。砖墙石壁半已剥蚀,颓(tuí)败的纹理伸手可触。远罗斯福路出口处借有个小小的地盘祠,粗陋好笑的装潢也无益其香水不停,供果长青。那生怕是世界上最短最窄的一条陋巷了。从师年夜回家的途中,不记得已蜿脱过几千次了,关于我,那是天下上最风趣最诱人最贩子风的一段街景。电视天线接收了日窄的天空,古台北正在畏缩。撼地压来的开路机啊,能绕道而行放过这几座汗青的残堡吗?

  在《蒲公英的光阴》里,曾说过喜好的是那岛不是那乡。台北啊我怎能那样说,对您那样不公允?隔着南中国海的烟波,向喷鼻港的电视幕上,支看邻区都会的景象形象,汉城和东京以后老是台北,是阳是阴是变热是转热是风前或雨后,都令我出格体贴。台风自海上来,将掠台湾而西,扑向厦门和汕(shàn)头,那景象陈述员道,否则即是暖流凛冽(lǐn)自华中北下,气温要遍及降落,来日诰日莫记多减衣。只要在那一霎时,才幻觉那统统风云雨雾本来是一体,拆也拆不开的。

  喷鼻港有一种常绿的树,黄花少叶,属刺槐科,听说是移植自台湾,叫"台湾相思"。那样好的名字,仿佛是为我而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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