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华盖集》杂文集:《十四年的“读经”》

时间:2020-11-20 17:42:13 鲁迅 我要投稿

鲁迅《华盖集》杂文集:《十四年的“读经”》

  引导语:鲁迅说:“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地老天荒读了这么多年,按常理推断,中国早应该是“君子国”了,满天下都是箪食瓢饮的颜回,古风蔚然。下面就是出自他的《华盖集》杂文集中的《十四年的“读经”》内容,我们一起了解学习吧。

鲁迅《华盖集》杂文集:《十四年的“读经”》

  十四年的“读经”〔1〕

  自从章士钊主张读经〔2〕以来,论坛上又很出现了一些论议,如谓经不必尊,读经乃是开倒车之类。我以为这都是多事的,因为民国十四年的“读经”,也如民国前四年,四年,或将来的二十四年一样,主张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对者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现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翻专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3〕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孔子之徒的经,真不知读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识字的妇女们能实践。还有,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4〕儒者们引为劳绩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识丁的华工〔5〕!

  所以要中国好,或者倒不如不识字罢,一识字,就有近乎读经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载质”〔6〕的最巧玩艺儿,经上都有,我读熟过的。只有几个胡涂透顶的笨牛,真会诚心诚意地来主张读经。而且这样的脚色,也不消和他们讨论。他们虽说什么经,什么古,实在不过是空嚷嚷。问他们经可是要读到像颜回,子思,孟轲,朱熹,秦桧(他是状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锟;〔7〕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8〕),元,金,唐,汉,禹汤文武周公〔9〕,无怀氏,葛天氏〔10〕?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况且既然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

  至于现在的能以他的主张,引起若干议论的,则大概是阔人。阔人决不是笨牛,否则,他早已伏处牖下,老死田间了。现在岂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时候么?则其所以得阔之道,居然可知。他们的主张,其实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张,是所谓别有用意;反对者们以为他真相信读经可以救国〔11〕,真是“谬以千里”〔12〕了!

  我总相信现在的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至于所挂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了,很悟到一点玩意儿,这种玩意儿,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13〕此后的书本子里还随时可得。所以他们都比不识字的节妇,烈女,华工聪明;甚而至于比真要读经的笨牛还聪明。何也?曰:“学而优则仕”〔14〕故也。倘若“学”而不“优”,则以笨牛没世,其读经的主张,也不为世间所知。

  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而况“之徒”呢?现在是主张“读经”的时候了。武则天〔15〕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多数主义〔16〕虽然现称过激派,如果在列宁治下,则共产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据出来的。但幸而现在英国和日本的力量还不弱,所以,主张亲俄者,是被卢布换去了良心〔17〕。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样的;但是,耍些把戏,将人们作笨牛看则有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抗议的诸公倘若不明乎此,还要正经老实地来评道理,谈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气,也要将你们归入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类里去了。

  以这样文不对题的话来解释“俨乎其然”的主张,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话,因为我也是从“读经”得来的。我几乎读过十三经〔18〕。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这正如人体一样,年事老了,废料愈积愈多,组织间又沉积下矿质,使组织变硬,易就于灭亡。一面,则原是养卫人体的游走细胞(Wanderzelle)渐次变性,只顾自己,只要组织间有小洞,它便钻,蚕食各组织,使组织耗损,易就于灭亡。俄国有名的医学者梅契尼珂夫(Elias Metschnikov)〔19〕特地给他别立了一个名目:大嚼细胞(Fresserzelle)。据说,必须扑灭了这些,人体才免于老衰;要扑灭这些,则须每日服用一种酸性剂。他自己就实行着。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惟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

  不提防临末又提到了一个俄国人,怕又有人要疑心我收到卢布了罢。我现在郑重声明:我没有收过一张纸卢布。因为俄国还未赤化之前,他已经死掉了,是生了别的急病,和他那正在实验的药的有效与否这问题无干。

  十一月十八日。

  【注解】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猛进》周刊第三十九期。

  十四年,指民国十四年,即一九二五年。

  〔2〕章士钊主张读经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日由章士钊主持的教育部部务会议议决,小学自初小四年级起开始读经,每周一小时,至高小毕业止。

  〔3〕府县志书 记载一府、一县的历史沿革及其政治、经济、地理、文化、风俗、人物的书。

  〔4〕《论语》 记录孔丘言行的书;《易经》,即《周易》,大约产生于殷周时代,是古代记载占卜的书。旧时一部分读书人认为经书有驱邪却敌的神力,所以这里如此说。

  〔5〕华工 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派去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中国工人。参看本书《补白》第一节。

  〔6〕“瞰亡往拜” 见《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礼拜之。”意思是孔丘不愿见阳货,便有意乘阳货不在的时候去拜望他。“出疆载质”,见《孟子·滕文公》:“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意思是孔丘如果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他就焦急不安,一定要带了礼物出国(去见别国的君主)。

  〔7〕颜回(前521—前490) 孔子的弟子。子思(约前483—前402),孔子的孙子。孟轲(约前372—前289),战国中期儒家主要代表。朱熹(1130—1200),宋代理学家。王守仁(1472—1528),明代理学家。徐世昌(1855—1939),清末的大官僚;曹锟(1862—1938),北洋直系军阀。徐、曹又都曾任北洋政府的总统。

  〔8〕“本朝” 辛亥革命后,一般遗老仍称前清为“本朝”。

  〔9〕禹汤文武周公 禹,夏朝的建立者。汤,商代的第一个君主。文,即周文王,商末周族领袖,周代尊称为文王。武,即周武王,周代的第一个君主。周公,武王之弟,成王时曾由他摄政。

  〔10〕无怀氏,葛天氏 都是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

  〔11〕读经可以救国 这是章士钊等人的一种谬论。《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发表章士钊和孙师郑关于“读经救国”的通信,孙说:“拙著读经救国论。与先生政见。乃多暗合”;章则赞赏说:“读经救国论。略诵一过。取材甚为精当。比附说明。应有尽有。不图今世。犹见斯文。”

  〔12〕“谬以千里” 语见《汉书·司马迁传》:“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13〕孔二先生 孔丘字仲尼,即表明排行第二。据《孔子家语·本姓解》,孔丘有兄名孟皮。老聃,即老子,相传孔丘曾向他问礼,所以后来有人说他是孔丘的先生。“大著作”,指他所著《道德经》(即《老子》),是道家的主要经典,其中有“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一类的话,旧时有人认为老子崇尚阴谋权术。

  〔14〕“学而优则仕” 语见《论语·子张》。

  〔15〕武则天(624—705)名,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唐高宗(李治)的皇后。高宗死后,她自立为皇帝,改国号曰周;退位后称“则天大圣皇帝”。

  〔16〕多数主义 指布尔什维克主义。布尔什维克,俄语UELMVSTPO的音译,意即多数派。

  〔17〕卢布换去了良心 当时的报刊上常刊有反苏反共的文章,如一九二五年十月八日《晨报副刊》刊登的《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一文竟说:“帝国主义的国家仅仅吸取我们的资财,桎梏我们的手足,苏俄竟然收买我们的良心,腐蚀我们的灵魂。”

  〔18〕十三经 指十三部儒家经典,即《诗》、《书》、《易》、《周礼》、《礼记》、《仪礼》、《公羊传》、《穀梁传》、《左传》、《孝经》、《论语》、《尔雅》和《孟子》。

  〔19〕梅契尼珂夫(W.W.XSYZP孴,1845—1916) 俄国生物学家,免疫学的创始人之一。

  重读鲁迅《十四年的“读经”》笔记

  历史就像一个唱针打滑的留声机:尊孔读经就是这样一张唱片,咿咿哑哑一阵子没声了,不定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还是那个荒腔走调的老曲子。重读鲁迅1925年写的《十四年的读经》,就是这个感觉。

  什么人主张“读经”?鲁迅说有两类人。一类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鲁迅谓之“笨牛”;一类是“阔人”,当然中国的“阔人”都是“聪明人”。知道了笨牛,就懂得这些人是何等聪明;反之,懂得了阔人和聪明人,就知道这些诚心实意者何为“糊涂透顶的笨牛”了。

  鲁迅说:“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地老天荒读了这么多年,按常理推断,中国早应该是“君子国”了,满天下都是箪食瓢饮的颜回,古风蔚然。然而,实际情形如何呢?《于丹〈论语〉心得》一书的封面赫然印着这样几行字,“《论语》的真谛,就是告诉大家,怎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然而,与于女士读出的“快乐”不同,鲁迅读出来的则是“吃人”,看到的是一座座贞节牌坊:

  “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现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翻专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

  这委实让人感喟进而顿生疑窦。与这些“节烈的妇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部汲汲于仕途的“儒林外史”:

  “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

  鲁迅告诉读者:“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就是他们真正懂得了“学而优则仕”。倘若“学”而不“优”,“则以笨牛没世,其读经的主张,也不为世间所知”。《庄子外物》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竹笼是用来弄鱼的,兔网是用来逮兔子的,弄到了鱼逮到了兔子,还要这些鸟什子作甚?孔夫子的“经”,在“聪明人”心里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物件。

  鲁迅用一根针一下挑出了读者眼中的白翳:“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样的”,“‘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孔乙己便是个未达目的的倒霉蛋,也只能手指蘸着酒水向小酒店伙计们卖弄茴香豆的四种写法。

  理性地看,孔子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一页,孔子和儒家文化是依然值得我们研讨的。虽然儒家思想在民间的复兴对中国有所裨益,但因此而预言,儒家思想是中国的唯一希望,甚至是拯救世界的希望,那就太天真了。黑格尔的看法颇具代表性:“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会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1959年,第119页)在当今世界,儒家思想真能超越现代世界潮流中的普世价值观成为“人类走向”吗? 真能解决当下中国社会的诚信缺失、道德失范吗?真有反腐倡廉、澄清吏治的奇特功效吗?许子东在论述贾平凹的小说时,用过一个“板兰根”比喻,若以汉儒文化来拯救当下的中国,“犹如靠板兰根冲剂解急性肝炎之危一般,药性虽平和深远临床效果却难见效”。(《当代小说阅读笔记》)除非有一天,中国人都能意识到且真正地做到人人平等,懂得自尊也懂得尊重他人,懂得直面现实追求真理的时候,中国就走出了“历史的轮回”,开头我说的那台老唱机也只是作为古董收藏了。

  附带说一句,鲁迅另有《所谓“国学”》一文,指斥当时国学为“商人遗老们翻印了几十部旧书赚钱”,遗老聊以自娱,商人借此获利。他真有预见,这几年所谓“国学”又枯木逢春,讲《论语》弄《三字经》也能挣到大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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