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先生教我读杜诗

时间:2020-09-23 15:16:46 杜甫 我要投稿

吴小如先生教我读杜诗

  记得十余年前,读到叶嘉莹先生怀念其师顾随先生的文章,文中特别谈了顾随先生的古典诗歌教学,有一段文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先生之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我自己虽自幼即在家中诵读古典诗歌,然而却从来未曾聆听过像先生这样生动而深入的讲解,因此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真令人无限神往。我三复斯言,一面感慨前辈大师讲课的一任神行,一空依傍;一面又叹息自己没有福分,不得“开悟”,未能赶上这样的好老师。

  不过我还是十二分幸运的,后来有机会拜在心仪已久的吴小如先生门下,追随先生研治古典文学(主要是诗歌和戏曲)。很多老一辈的学者教授,著作等身,蜚声学林,却不一定擅长讲课和授徒;而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则是既在学术研究上成就卓著,同时又极善教学的一位两方面兼擅的难得“全才”。我虽早就知道先生的课堂是非常“叫座儿的”,可惜先生早已于1991年退休,所以我没有系统听过先生讲课,并一直引为平生憾事。然而,一次偶然的请教,却让我弥补了这个大遗憾。 2009年的春夏,先生为我开了一个学期的小灶,在家里给我讲授杜诗(同时听讲者,还有社科院的刘宁老师等)。

  事情的起因是,2009年的春季学期,学校安排我给学生开杜诗的专题课,这让我非常惶恐,同时对我也是一个挑战。近年来,我在教学和科研上,一遇到问题和困难,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而他老人家每每诲人不倦,给我的启发和教导亦最多最大。记得2008年我开《文心雕龙》选修课时,就曾趋庭受教,咨询过先生。后来老人家不放心,又专门打电话指导我,竟在电话里讲了足足一个钟头,直到我的手机没电。这次要讲杜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先生这个“坚强后盾”,赶紧跑到先生家“求计”,企盼他能金针度人。说明来意后,先生竟慨然说:“我总算对杜诗还有兴趣,你去给学生开杜诗专题课,我还不放心。这样吧,我先给你系统讲一遍,你再去给学生讲,这就保险了,叫做‘现现卖’。”我听了欣喜异常,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又担心先生的身体,生怕累着老人家。不过,看着先生饶有兴致的样子,再加上自己求教的迫切,还是盼望早日实现这好事。

  按照先生的指示,我先拉了一份讲授杜诗的篇目。毕竟杜诗有一千余首,只能要精讲。先生在我提出的篇目基础上,略加增删,就在2009年农历正月初五那天,正式“开锣”了。每周讲授一次,先后15次,共计讲杜诗八十余首。听先生讲诗,真是一种艺术享受,咳珠玉,启人心智,一个学期下来,我徜徉在杜诗的艺术世界里,时有妙悟,同时也圆满完成了学校的教学任务,诚可谓两全其美的佳事。

  吴小如先生的杜诗是得过名家传授的。如同演戏,内行素来讲究“实授”(即指得到有根有据、实实在在的传授,而非向壁虚构、逞能造者可比)。太老师玉如公对杜诗就颇有研究,先生秉承家学,对杜诗一直怀有浓厚兴趣。在读大学时,先生系统听过俞平伯先生和废名先生讲授杜诗,可谓渊源有自。我还曾在浦江清先生签名送给先生的《杜甫诗选》里,看到先生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抄写了许多前人的.评论,足见先生对杜诗所下的功夫很深。在前辈老师的指点下,加上自己几十年濡染浸淫其中,先生之于杜诗,自然有独到的新见和胜解。先生在给我讲授时,屡屡提到,某句诗、某个字玉如公怎么讲,俞平伯先生怎么讲,废名先生又怎么讲;而在师辈的基础上,先生又加以按断,或补充,或引申,或径直提出自己的新见。这既看出先生对老师的尊重与爱戴,同时也显出学术的继承与创新,学术薪火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的。比如,先生讲《望岳》首句“岱宗夫如何”之“夫”字,先引了清人翁方纲和俞平伯先生的讲法,再加以生发:

  在文章中,“夫”是一个开端虚词,诗里很少用。杜甫却用了,但又未用在句首,而是用在中间,这已是有创造性的用法了。它有指代关系,即主语的岱宗,也就是泰山。把“夫”字用在第一句,不仅可笼罩全篇,有气势,而且起到感叹作用,加重语气作用。当然这要与“如何”连用才有这种作用。但,我们不妨试着改一下,比如说用“其”字,或竟用“彼”字,乃至“果”、“竟”,都没有这个“夫”字好,不如“夫”自然妥帖,而且顺理成章。这就是杜甫的功夫,杜诗的特点了。

  仅一个平常的虚词“夫”,先生就像层层剥笋一般,深入浅出地道出了其中的精妙之处。不是辨精微,感受敏锐,恐怕是不能如此准确地搔到痒处的。从讲诗即可看出先生治学问和教徒弟的路数,先“照着讲”,再“接着讲”,先生研治杜诗的途径是在转益多师、祖述前人的深厚基础上开花结果的。

  据我粗浅的体会,先生讲授杜诗的一大特色,在于贯彻了他一贯的治学理念,即“治文学宜略通小学”。诗词看重感发兴会,但一味跟着感觉走,则难免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弊病。先生讲诗,首重文献。先生昔年曾给讲诗词立下五个前提条件,即通训诂、明典故、考身世、查背景和情度理,我以为这是读诗、谈诗、教诗的不刊之论。不通字句、不知人论世、不以意逆志,则根本无法对诗词有惬心贵当的理解和把握。传统“小学”,看似离诗词很远,实则是深刻解读诗词的津梁和工具。音韵、训诂、校勘,哪一项都会影响我们对诗词精华妙义的探寻和解说。先生在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时,重点谈了“丈人试静听”之“静”字。按,“静” 字《说文》作“审”解,吕忱《字林》作“靖”,是假借字。先生指出,仇注引鲍照诗,非最初者,应引刘伶《酒德颂》“静听不闻雷霆之声”,而诗中之“静听” 乃谛听、细听之意。由此生发开去,先生又提到《夜宴左氏庄》里“衣露静琴张”之“静”字,还附带谈了“静”、“靖”、“净”诸字的区别和关系,可谓见微知著,举一反三。有时,看似寻常的诗句却大有讲头,不可轻易略过。《春望》的“烽火连三月”向有几种讲法,先生认为“三月”是虚指,而非实指,并引清人汪中《释三九》为证,说明“烽火连三月”是指打仗已经很长时间,其解说最为通脱有理。又如先生释《佳人》“万事随转烛”之“转烛”为走马灯,指世事变幻莫测,也令人信服。

  当然,读诗光靠文献学是远远不够的,“小学”之于诗歌,只是坚实基础;对于解诗、讲诗而言,另一个重要方面,在于灵心善感,即要有诗人的敏锐和哲人的妙悟。先生本人恰是个具有古诗人气质的“今之古人”,他本人的旧诗作得极好,更培养了对诗词极敏锐的感悟和极深沉的理解,所以他讲起杜诗来举重若轻,往往能抉出诗里最精髓的内涵,得前后照应、左右逢源之妙。先生讲诗,屡屡提到“文学细胞”一词,而一个人是否具备“文学细胞”,恰在读诗、解诗时最能表现出来。那种不悟诗旨、死于句下的笨伯,最为先生所不取。譬如先生讲《夜宴左氏庄》第一句“林风纤月落”,一定是“林风”,而不能作“风林”。盖“风林”乃刮大风,破坏了整首诗的意境;而“林风”为徐来之轻风,恰与“纤月”搭配熨帖,故而先生说写诗、讲诗里也有辩证法。又如《醉时歌》“灯前细雨花落”一句,先生特别强调“灯”、“”不能互换,并以《醉翁亭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作类比,说明缺乏文学细胞者不知变通、拘泥于庸常事理的弊病。同理,《哀江头》之“一笑正坠双飞翼”比“一箭”强胜多多;而《春夜喜雨》“花重锦官城”之“重”,绝非沉重之重,实为茂盛、缤纷之意。这些看似细微寻常之处,若无灵思睿智,实难有准确的解说和品赏。

  先生讲杜诗,不是照本宣科,一首首、一句句地死讲,而是有详略主次的。先生兼顾到杜甫一生的几个阶段,挑选最有代表性、最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加以讲授,把诗讲深讲透。先生还特别注重讲授中点、线、面的结合,不仅就杜论杜,而是以老杜为枢纽轴心,上挂下联,附带谈一些有关诗歌发展变的宏观问题。杜诗虽为唐诗之一家,然而尝鼎一,关注老杜的前后左右,则对一部中国诗歌史思过半矣。现在回忆起来,先生以老杜《玉华宫》为例,谈唐宋诗之别,说明杜诗怎样开宋诗门径,是非常精彩的一课。先生认为,宋诗的几个主要特点,诸如描写工细、夹叙夹议、正反面参杂着写,都从老杜那里承袭而来,而《玉华宫》恰是理解宋诗的一个极佳范本。先生是带着感情来讲这首诗的,诗中的那种今昔之感、沧桑之虑,乃是人人皆可感同身受的普遍情感,故而最能打动人心。先生动情地说,杜甫是一个过客,其实人人都是过客,每个人都只看见历史的一部分。人生如旅途,旅途也过来像人生,自己在旅途中奔波,恰如鲁迅说的“过客”。面对无穷的宇宙,每个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如果一个人只看到他的眼前、名利,就不会有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然而涕下”的境界。听罢先生的讲授,我久久沉浸在诗的意境中,回味诗里诗外的滋味,竟也涕……

  在讲授中,先生以 “订讹传信”为重要宗旨,同时注意启发学生,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以收教学相长之效。对于杜诗的种种不同说法,先生往往一一罗列,再加按断,摆事实,讲道理。先生从不强人从己,而是情度理,以理服人。杜诗名作《月夜》里的“香雾云湿,清辉玉臂寒”一联,很多人解释成描写杜甫的妻子,写其月下容貌之美;而先生坚定地认为此联是写嫦娥,用以指代月亮。先生最早是听俞平伯先生这样讲的,并一直坚持之。先生认为,李商隐“月中霜里斗婵娟”、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周邦彦“耿耿素娥欲下”,都是通过描写嫦娥写月亮。先生还找到北宋末年李纲《江南六咏》之三“江南月,依然照吾伤离别,故人千里共清光,玉臂云香未歇”说明“玉臂云”是描写月亮。我起初也认为此联是老杜写妻子,但在听了先生的讲授后,极感兴味,有一新耳目之感,于是试着去查找一些与月亮有关的诗词,结果愈发认同先生的说法。我发现南宋张元干《南歌子》一阙可作为先生之说的有力证据。词云:

  凉月今宵满,晴空万里宽。素娥应念老夫闲。特地中秋著意、照人间。

  香雾云湿,清辉玉臂寒。休教凝伫向更阑。飘下桂华闻早、大家看。

  张元干把杜诗一字不差地用在词里,径直指月。我高兴极了,把这首词抄给先生看,他也非常高兴,认为很有说服力。

  我还想对先生的教学多谈几句。因为自来研究先生学术成就者多,而对先生同样取得卓越成就的教学,则缺乏评述。我笔拙学浅,不能准确括先生的教学艺术,故引周汝昌先生评价顾随先生教学的话:

  我久认为课堂讲授是一门绝大的艺术,先生(指顾随)则是这门艺术的一位特异天才艺术家——凡亲聆他讲课的人,永难忘记那一番精彩与境界。

  在周先生眼里,顾随先生的教学是最棒的;余生也晚,在我眼里,吴小如先生的讲课是最精彩的,而且是能带给人艺术享受的。我觉得,先生教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擅长联想和譬喻。就诗讲诗,有时难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活泼的譬喻,机趣的联想,则让人豁然开朗,时有妙悟。先生讲杜诗时,往往“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杜诗的风格不妨拿来和辛稼轩词作比较,杜诗的境界不妨联想到陶王韦柳的田园山水诗;甚至在先生那里,诗人和唱戏的艺人也发生了奇妙的关联,杜诗《赠卫八处士》的感人之处竟和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红拂传》的唱腔有异曲同工之妙。记得先生在讲老杜的名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时,重点谈了杜诗的“沉郁顿挫”。先生先从字面解释何谓“沉郁顿挫”,然后生发开去,说程砚秋唱腔的佳处在于有顿挫而无棱角,而杜诗就有转折,一层深似一层,引人入胜,但又不让人看出棱角来。接着,先生把话题进一步荡开,谈宋词,以宋词为例来说明“沉郁顿挫”,诸如宋词豪放与婉约的风格、周邦彦何以被称为 “词中老杜”、辛弃疾《摸鱼儿》之沉郁曲折……先生谈起来如玉盘迸珠,如飞花齿,令人对杜诗“沉郁顿挫”的理解如拨云见月般豁然开朗,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又如先生在杜诗里特地讲了一首四平八稳的《登州城楼》,而选此诗只为说明杜甫的天生异秉,在讲授时,先生的思路开阔极了,侃侃而谈:

  我从年轻时就说,李白不好学,学不好画虎不成。因为天才纵逸,好比天生一条好子的演员,凭天赋,怎么唱怎么有。杜甫其实也是天才,可是他表现的是作诗的法度、规范。天才不够的人,可以有章法可循,像《登州城楼》诗就可以仿,有一定的款式路数。但这样入门可以,如果一点没有诗才,当然成不了杜甫。谭(培)、余(叔岩)、梅(兰芳)、程(砚秋)就是走杜甫在诗歌创作上的路,这也可以出杨宝森。李贺的诗像海派,好也好极了,就是有点卖弄。如果学言菊朋,弄不好就成了卢仝、贾岛。

  这一通大议论,不懂京戏者,可能如坠五里雾中,不得要领;而深谙京戏者,则叹服先生触类旁通的能力和类比的准确恰当。再如《房兵曹胡马》和《画》都是咏物诗,一首写真马,一首写画,先生就把两首作品比照着来讲。《宾至》、《客至》亦是如此。先生讲杜诗《兵车行》的“车,马萧萧”,马上联系到杜诗《出塞》的“马鸣风萧萧”和李白《送友人》的“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还有《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数句皆用“萧萧”,但训诂、气氛乃至意境都有所不同,先生娓娓言来,细细剖,令人得以领略诗词用语的微妙精细。

  先生那一辈人的经历极其坎坷,而先生“能近取譬”,善于以自身的丰富阅历来比附杜诗。在讲《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时,先生以半个多世纪的看戏经历为例。抗战前,才十几岁的先生就是武生泰斗杨小楼的“粉丝”,崇拜得不得了,但杨小楼1938年就故去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戏了,实在遗憾。之后国家就陷入长期的战乱,抗日战争,三年内战……解放当然是大好事。1979年末,俞平伯先生主持的昆曲研习社复社,复社专场演出的大轴是《挑滑车》。先生被邀去看戏,结果发现《挑滑车》是杨派传人王金所演,中规中矩,典型犹存,遂欣喜异常,感慨万端。试想,从1937年至1979年,这中间经过多少沧桑变幻,几十年如白驹过隙,劫后竟在舞台上看到王金,演的全是地道杨小楼路子,能不让人激动万分么?先生一下就联想到杜甫当年看了公孙大娘,又看李十二娘,实实在在就是类似的感情。先生调侃说:“这首杜诗甭讲了,就把我看戏时的心情传达给诸位,就知道杜甫是什么心情和感受了。”妙哉斯言。

  先生讲杜诗时,已是望九高年,犹能神完气足,真是一个奇迹。先生讲课时就像一个敬业而投入的演员,不惜力,有激情,开始时闲闲引入,渐进佳境,先生讲得酣畅,学生听得痴醉。先生似乎有引导学生随其喜怒哀乐的神异本领,让师生共同沉浸在诗歌的妙境中。我常思听先生讲诗犹如观赏一张巨幅山水,画上有怪石、瀑布、云海、佳树,内涵丰富极了,而在精彩的勾勒点染之中,又有几处奇峰突起的地方,既让观赏者得到整体的宏观美感,又在细微处精雕细,给人留下甘美的回味。先生往往一讲两三个钟头,中间从不停顿,有时我们提醒他略停一停,喝口水,休息一下,可是先生表示讲诗不宜“断气儿”,坚持讲完再休息。先生讲时固然神采飞扬,但讲完后,则不免露出疲惫。看着老人家瘫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我着实心痛。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望九老人仍然循循善诱地给学生讲课?我觉得是对学术的执著和学生的爱。先生虽然退休多年,且长期被外人难以想像的冗家事所累,身心交瘁,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深深眷恋着讲坛,并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人生最大快乐。

  古语云:“授人以鱼,三餐之需;授人以渔,终生之用。”先生教我读杜诗,自非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让我终生受用不尽。我既得到一次亲承音旨、启迪灵智的绝佳学习机会,同时又经历了一番非常愉快的艺术享受。我永难忘怀先生讲授的精彩和境界,终生感念先生对我的厚爱和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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