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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向着白夜旅行》(5)

迟子建 时间:2017-07-17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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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按预先安排好的那样先到北极村林场食堂吃饭。席间听负责接待的当地朋友说,北极村的所有旅店都已客满,许多老百姓家也住了人。个体饭店一拨拨地接待人,青菜水果价骤然飞涨。一些摊贩随之在街角和江边支起了摊子,卖煎饼、馄饨、茶鸡蛋、玉米面发糕、咸鱼等等。我插话问他江边都有什么活动?他兴奋地涨红了脸说:“江边拉了好几串彩灯,县委派来了乐队,子早几天前就运到了,晚上点起簧人尽兴跳舞吧。”他那种作为主人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而我对彩灯的出现则深恶痛绝,温的白夜中彩灯那多变的光芒将大煞风景。

  饭后是晚上七时许,太阳还明晃晃地悬在天上。西和当地老百姓去田野里认野菜,他怕中途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搁浅以备不测。漂流队的另外几名成员围在一起打桥牌。我和马孔多沿着小路朝村子走去。北极村在夏至前后已不是一个沉寂的村子了,异乡人的影子到处可见,当地老百姓有的在田间劳作,有的在屋子中忙家务,还有的在街头巷尾兜售东西,尽管如此,本地人也显得寥寥无几。我们经过了气象站和敬老院,气象站的白房子沐浴着不死的天光,光彩照人。敬老院那用蓝栅栏围起的院子里有一些老人在散步,他们当中有的是当年在胭脂沟采金的老矿丁,如今都驼了背,老眼昏花,行动迟缓。他们享受白夜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我和马孔多不由自主地走进敬老院,和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攀谈起来。他很厉害的驼背与他眼睛中那不屈的光芒形成了鲜明对照。他着拐杖,没有一丝头发,白色的胡须微微拂动,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我大声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是山东人,闯关东来的。又问他为什么孤身一人,他顿了顿拐杖说:“老伴死了,俩孩子一个淹死了,一个嫁到南方去了。”

  “那你怎么不跟闺女到南方去?南方水土好,养人哪。”我说。

  “南方老下雨,我不去那儿,天又热。漠河这个地方我呆服了。”他用极富挑战性的目光望着我,“南方人没力气,因为他们老出汗,北方人冬天烤炉子,烤出了一身的力气。”说着,还跷了跷并不利索的腿,暗示他很有力气。他口齿清楚,牙还没有全落尽,只是耳朵有些背了。他问我们打哪儿来,我说哈尔滨。老人的眼里迸发出狡的光彩:“一九三八年我路过哈尔滨(他将“尔”念成“拉”),道外有个桃花巷,有名的妓院都在那儿。城中心有卖大列巴的,跟锅盖那么大。”他试图做个手势,但失败了。“松花江水那个混浆浆的呀,简直没法跟黑龙江水比,现在哈尔滨还那样吗?”

  “除了没有妓院外,大面包还有,松花江水也是混浆浆的。”我说。

  “哼,妓院没明的,还没有暗的吗?这东西可封不住。”老人顿了顿拐杖,问我们在这里要住几天。马孔多告诉他我们是来看白夜的,之后他要到黑龙江源头进行漂流考察。老人兴致勃勃地问;“是放排吗?”

  “坐橡皮船。”马孔多说。

  “那你们可得小心,黑龙江看着平,实际上险段也不少。到呼玛那一段有个黑龙口,黑龙就卧在水底,水流急,漩涡大,以前还吞没过大船呢。”他又问,“你妇也跟着去?”

  马孔多笑着摇摇头。

  老人吐了口痰赞同说:“这就对了,别让女人跟着上船。”

  马孔多冲我扮个鬼脸。

  老人又说:“我怎么看你看不太清,看你妇却看得清清楚楚?你闪来闪去的,走了魂似的,漂流要小心啊。”

  马孔多吓得白了脸,我也陡然恐惧起来。老人不像其他人那样对马孔多视而不见,可他却看不清楚马孔多,能看清我,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你怕死吗?你活了这么大年纪了。”马孔多问。

  老人笑了,“这还用问吗?能活这么大岁数,就是怕死啊!要是不怕死,我早就不活了!”他咳嗽了一声,“一想到人要死,我就哆,等死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我们又随老人到他居室里聊起来。屋子不大,里面对称放着两张床,床单很整洁。东西两面墙上各贴着两张杨柳青年画,一个是童子抱鱼,另一个也是童子抱鱼,只不过鱼摆尾的方向不同,画面大同小异。老人指着他对面的床说:“这个老弟比我小六岁,爱吃爱喝,爱吹牛,讲故事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现在去哪儿了?”我问。

  老人一捋胡须沉吟笑道:“他迷上了烂杏,到烂杏那儿陪她说笑去了。”

  “烂杏是谁?”我大惑不解。

  “烂杏就是烂杏,是这院里的一个老妹子,六十八了,笑起来还嘎嘎的,年轻时没少风流呢。”老人说着,将床头一口紫色木箱打开,从中取出几样陈年旧物。其中有一方红色玛瑙石,透明若水,艳似残阳,老人说是五十年前在洛古河那儿捡到的。还有一条油渍遍布的猪皮带,又宽又长,扣眼已经烂了,老人说那是他女人当年亲手缝制的。马孔多用手抚了抚皮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向老人询问当年采金的情况,俄妓好还是日妓好?这时天色转暗,是九点多钟的时候了,太阳下山,微微的白光透进屋子,柔和的光影印在白墙上。我示意马孔多该去江边,西他们也许等急了,马孔多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我们加入了络绎不绝走向江边的人流。有闲狗擦着人的裤脚跑来跑去,听得见江边传来鼓乐的声音。

  站在北极村的土岗上,可以望见狂欢白夜的情景。沙滩上拢着十几堆髯火,橘黄色的火焰分外娇艳。沙滩上空果然扯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彩灯,乐队在敞汽车上高高地奏着响亮的乐曲,一些人拥做一团跳舞,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外围观舞。观舞人数的剧增使围内跳舞者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就像蜜蜂一样抱成一团,分不清对数。沙滩旁边那条平静的江就是黑龙江。江面上没有月影,没有船和鸟,那般的和平,我甚至都听不到江水流动的声音。我和马孔多来到沙滩上。人简直太多了,出售旅游纪念章的棚子灯火通明,白色的棚顶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灵棚,充满了祭奠的气息。另外一座灯火通明的棚子是出售“白夜节首日封”的,棚子门前也涌动着叠叠的人。我俩有些失落地贴着江边走了一刻,后来在一簇黄火旁碰见了西。西建议我们去跳个舞,他的手中握着一个啤酒瓶。我提醒他到呼玛境内的黑龙口要格外小心,因为敬老院的一个老人说那是个缠人的漩子口。西点头称是。

  我和马孔多打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就朝岸边的木丛走去。杂的叶片当胸擦过,地响。脚下的草柔软湿润,我们朝深处走去。这时马孔多忽然扽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前方让我看,结果我见到了两个人赤膊接吻的情景。他们那种如饥似渴的样子肯定要有更深一步的接触。我们只好知趣地退出来,穿过热闹非凡的人群,沿着江一直向北走,直走得满眼是自然的景色,不见了彩灯,不见了人影,也听不到聒噪的音乐为止。我和马孔多坐在沙滩上。我说,要有一堆簧火就好了。马孔多连忙点起一支烟,将红色的烟头对准我:“这也算簧火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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