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采薇》的叙事结构及寓意新探

时间:2020-09-11 19:45:15 采薇 我要投稿

《故事新编·采薇》的叙事结构及寓意新探

  《故事新编·采薇》的叙事结构及寓意新探

《故事新编·采薇》的叙事结构及寓意新探

  (西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摘 要:鲁迅先生的《采薇》在文本结构上呈现出复合型文本的特点,一方面,对于历史和传说故事的重复,构成了小说的文化阐释背景和明线;另一方面,新的叙事焦点对“吃”的窘境的关注,构成了小说的暗线,并对明线进行着消解和颠覆。以往的研究对《采薇》这种独特的文本结构鲜有涉猎,这自然影响我们对文本内涵的解读以至对文章主旨的理解。本文对其文本结构的独特性作了新的探索,并进而发掘由此呈现出的新的寓意。

  关键词:鲁迅《采薇》;复合型文本;寓意

  《采薇》出自鲁迅先生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所谓新编之意,即是以旧故事为其背景和蓝本,加以再创造。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谈到,对于历史小说有两种写法,其中之一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1],而《采薇》正属于此。我们知道,《采薇》的故事梗和主要情节都是典出有据的;而在取史料记载和传说的因由的同时,作者又加以创造性地改编,从而形成了《采薇》独特的叙事结构。用希勒斯·米勒(J.Hillis.Miller)的观点来讲,即形成了一种复合型文本,“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2]。因此,《采薇》一文具有新旧二重文本相互关涉的特点,这种复合性文本形成了双重的叙事线条。一方面,《采薇》是对于历史典故和传说的重复和再叙述,历史典故和传说构成了该篇小说的背景和参照系;另一方面,它又是对于历史蓝本的所谓“随意点染”,是用一种带有戏拟的叙述口吻,打破以往纯正历史叙述下的庄严气氛,从而产生新的寓意,这就是对旧文本的颠覆和离间。

  就以往的研究而言,对《采薇》独特的文本结构涉及不是很多,这自然会影响到对《采薇》文本的解读乃至对文章主旨的理解。本文就此作新的探索,并进一步发掘此种结构模式下所产生的新的寓意。

  一、复合型文本:故事与新编

  伯夷、叔齐的故事在历史上很有影响,而对于他们事迹的评价则莫衷一是。总体看来,可以分为两大类型。一方面是从正面肯定二人的节义之举,他们坚守正义,耻食周粟,隐退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于山中。这种看法影响非常大,以至于在很大程度上夷、齐故事本身即成为坚守节义的象征。例如《论语》中就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山下,民到于今称之”的感叹,汉代司马迁则作有《史记·伯夷列传》;及至明代的《封神演义》中,有《首阳山夷齐阻兵》一回,叙及二人耻食周粟的事,叹曰:“至今人皆啧啧称之,千古犹有余”。另一方面,在传统文化语境异口同声的赞扬声中,也出现了一些相反的声音。刘向《列士传》载,夷、齐在首阳山陷于困境时:“天遣白鹿乳之。由数日,叔齐腹中私曰:‘得此鹿完之,岂不快哉!’于是鹿知其心,不复来下。伯夷兄弟,俱饿死也。”对夷、齐的形象作了颠覆。而据南北朝时《殷芸小说》的记载,东方朔早就对二人的行为不以为然,“臣(东方朔)闻贤者居世,与时推移,不凝滞于物……天子下,可以隐居,何自苦于首阳”,称二人为“古之愚夫”。唐宋以降,在“疑古”与“案文章”思潮下,对伯夷、叔齐的质疑更是屡见不鲜。及至清代,义士的形象更是遭到了彻底的颠覆,如清初艾衲居士的小说集《豆棚闲话》中有《首阳山叔齐变节》,对历史人物进行了无情的嘲讽;甚至有人作打油诗曰:“圣朝特旨试贤良,一对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胸中打点旧文章。当时深自愧周室,今日思吃皇粮。非是一朝思改节,西山薇蕨已吃光”(禇人获《坚五集》卷三引诗)。[3]

  精熟中国古典文化的鲁迅,对伯夷、叔齐的“故事”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作为对此故事的“新编”,他必将传统的文本纳入新故事的视野。《采薇》一文在基本情节以及话语的使用上与传统故事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但是,语境的不同,带来了不同的艺术效果,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新的寓意和内涵,这才是“新编”最具价值之处。

  整体看来,《史记·伯夷列传》作为小说《采薇》的基本故事背景,与小说的情节相互交织,大致可分为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四部分。从“开端”来看,《史记》记载:“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4],而《采薇》一开篇即从西伯文王的“养老堂”讲起,“伯夷整天坐在阶沿上晒太阳”,而叔齐则可推知是经常打太极拳的。伯夷、叔齐从抽象的历史念中走了出来,来到真实的凡间,像普通老人一样,喜欢“晒晒太阳”或“打打太极”,这也为整篇小说奠定了“世俗化”的调子。

  从“发展”来看,关键事件乃是“武王伐纣”和伯夷、叔齐的“阻兵申讨”。《史记》中记载了“武王载木主……东伐纣”,夷、齐二人“叩马而谏”的情形:“‘父死不葬,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那么,《采薇》则是其小说化、白话化的版本: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于是二人冲到了周王的马前,嚷道:“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吗?”[5]白话化的叙事手法本身就包涵着对历史文本的解构和侵蚀,严肃而充满道义感的申讨在这里竟然混淆为当众骂街;历史文本中的意义中心被消解,而“新编”的重心则移到夷、齐被围观的尴尬境地。

  故事的高潮部分,乃是表现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的节义之举,《史记》写道,“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小说《采薇》则详尽地表现了伯夷、叔齐因不吃“周家的大饼”而隐居在首阳山的情形:从茯苓的渴望到发现薇可吃的惊喜,更细微到“薇汤、薇羹、薇酱……”,可见“新编”关心的是主人公“吃”窘境,而“义不食周粟”则冻结为一个历史的符号。

  结尾部分,写到伯夷、叔齐的结局。《史记》中载,“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遂饿死于首阳山”。《采薇》则借小丙君之口叙述了夷、齐生前的生活,甚至包括临终前的遗作。由是观之,鲁迅先生以《史记·伯夷列传》为其故事蓝本,又将“故事”的主旨消解于新编的叙事之中,由此产生了新的寓意。同时,小说也涉及到了其他的一些历史文本。例如《采薇》中对于二人的死因所作的补充:是饿死的吗?阿金姐不这么看,大约是叔齐贪嘴想吃鹿肉所至吧。关于吃鹿肉的这段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刘向《列士传》中就有关于叔齐贪嘴想吃鹿肉的戏虐描写(关于对各种历史文本和传说的引用这里暂不一一列举)。总的来看,《采薇》的情节展开依附于传统文本,但传统文本在新的叙述语境中已不再保持原来的寓意和风格,它们已经退居为背景和底色,转而为其新的寓意服务了。

  细读《采薇》,不仅其整体情节与传统文本相呼应,而且很多细节都是化用传统而来,最终成为对传统话语的悖离与戏仿。例如《采薇》中引用了《尚书》中武王伐纣通告众人的《泰誓》,其所举的旗号是“共行天罚”,意在强调讨伐行为的合理性和正义性。在后文中,当出走途中的叔齐、伯夷遭遇华山之王小穷奇的搜身时,上演了世上最讲礼节的强盗行为,同时打出了“恭行天搜”的口号:

  “阿呀!”小穷奇吃了一惊,立刻肃然起敬,“那么,您两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们也尊先王遗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请您老留下一点纪念品……”他看见叔齐没有回答,便将大刀一挥,提高了声音说道:“如果您老还要谦让,那可小人们只好恭行天搜,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

  既是强盗,却口口声声“遵先王遗教”,即使是行拦路抢劫之实,也要打着“敬老”的大旗,宣称他们是“恭行天搜”。“恭行天搜”的出处显然是对“共行天罚”的戏仿之辞。“恭行天搜”尚且如此,“共行天罚”又何以堪?其反讽的意味不言而喻。再如《史记·伯夷列传》中,司马迁写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是作者在对于伯夷、叔齐的故事的议论,他质疑了此话的可信度——倘若可信,那么像夷、齐这样的“善人”何故被饿死?而在《采薇》中,这句话却成为夷、齐离开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的心理寄托——老天爷既然眷顾善人,我们出走应该也会有好日子过吧。并且这种心理的寄托可以具体到当他们“不再吃周家的大饼”时,“或者竟会有苍术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这样的实惠。

  正是如此,《采薇》的文本结构便呈现出复合型文本的特点来。历史记载的旧故事,是该小说的背景和基础;在此基础之上,《采薇》将历史旧故事加以再叙述,使其进入到新的语境之中。情节的展开也好,语词的化用也好,在新的语境中形成对于原文本的主题的喜剧性偏离。正是这种喜剧性偏离才孕育出新的寓意与内涵来,而文本的复合型结构模式便体现了这种新寓意的形成过程。

  二、“吃”的困境:重复与颠覆

  我们在阅读《采薇》时,若没有历史和传说的故事作为背景,则失去了文化阐释的大语境;同样,若忽视了新的叙述产生的离间效果,就无法品味出新编故事的内涵和意蕴来。《采薇》中,新的故事既是对旧故事的重复与再叙述,同时,它又对旧故事呈现出消解和侵蚀之势。

  众所周知,伯夷和叔齐是谨遵“先王之道”的典范,谈论时事,必称“合不合先王之道”,这是几千年来文化沉积为二人打造的典型形象。鲁迅先生在《采薇》中也没有彻底否认这一点,从头至尾都在强化“节、义”,这是夷、齐二人的“大事”,这条线构成了全篇的明线。但与此同时,每当论及“大事”的时候,文中必又有意无意间与现实生活中的“小事”联系到一起。我们如果将这一系列的“小事”整理起来,发现这些小事也构成了一条线,一条暗线,与“大事”构成的明线并行不悖,并且对明线构成威胁与侵蚀。那么,表一就是对两条线的直观括。

  透过这两条并行不悖的线索,尤其是由生活中“小事”构成的暗线条,我们看到,在对原故事的消解中,《采薇》的寓意逐步在文本中凸现出来。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到暗线当中的一系列关键词语:烙饼、粉、大饼、辣、姜汤、核桃、茯苓、清香、饭团、薇菜、鹿肉……这些词语始终与“吃”紧密相关。显然,文章对于“吃”的问题有着锲而不舍的关注,而且总是与“保节、守义”等这般“大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鲁迅先生在对历史的叙事面前,不动声色地将日常性话语贯穿其中,“节义”之大事与“衣食”之小事相互照应、互为表里。我们不难发现,伯夷和叔齐的身上固然有着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的行为和事迹,但却始终无法摆脱生活的困扰,尤其是“吃”的困扰。这便是故事“新编”以后的寓意寄托之所在。

  表1:

  隐居首阳山

  饿死于首阳山

  寻找食物,不识茯苓,改吃薇菜

  无薇可吃,饿死;又传说因贪嘴想吃鹿肉而饿死

  传说周武王要动兵

  武王出发,“共行天罚”

  夷、齐义阻武王

  初入首阳山,义不食周粟

  养老堂的烙饼,一天一天小下去

  不但烙饼小下去,粉也粗起来

  烙××张大饼的功夫

  伯夷怕辣,不肯喝年青太太的姜汤

  武王在养老堂张贴《太誓》

  姜子牙称二人为“义士”

  武王动兵,夷、齐准备离开养老堂

  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一般大

  闻到茯苓的清香,沉沉睡去

  先吃下带来的饭团,才决定践约